呜呜呜的声音带着很强的质感,言说。揪心揪肝直抵心魂。
浊,喧喧然;悲,悠悠然;凄,坦坦然;暗,召召然。
陶制,或椭圆或尖椭圆形,只有一握之大,八九个孔。向里吹气,有玄音轰然而至,在你听觉世界形成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时间开始倒流,之后时间消失,空间在无限度延伸。你在瞬间屈服。你被它淹没,你的心气不再浮躁,你在心里低下头颅。也许你不愿意,你会拒绝,但你再也不会忘记;也许你屈服并沉醉于它的言说,于是你潸然泪下铭记在心。这就是中国古老的乐器,埙。
对于埙最早的认识,来自于《废都》。贾平凹那段关于埙的文字像受伤后的疤痕一般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我都能记得这段描述给我情绪上带来的悲凄、哀婉、深邃、苍凉的感受。那时我没听过埙,但我记住了这奇妙的乐器。我居住的城市不会有埙这种乐器也不会有埙的音乐。直至之后的八年我去西安,才有缘亲临埙。
与埙相遇完全是偶然,那时我对埙的渴望已经很淡。我并没有去找寻它。我去半坡村仰韶文化遗址参观游览。遗址的大门是女性阴门的形状——生命之门。遗址内有一些古老的图腾柱,两个山洞,几间小木屋,杂草丛生,野花荒凉的兀自开放,没看到什么游客。渺远蛮荒的感觉油然而生,黄昏的太阳丝丝缕缕越过那大门和兩棵大树遥遥远远洒下来,阳光仿佛是从远古而来,照在今天的我的身上,于是我的身上有一种挟带泥土的腥味和贮存了许久的紫外线的味道,强烈的历史感使我回到了远古。我并非生活在此时,太阳荒荒,杂草苍苍,空气浊浊。“不要再进去了,太荒凉了!”我的另外几个同伴同声说道。正欲转身,一阵荡气回肠的乐音,拽住了我们的脚步,激起我们的欲望,我们四人不约而同循音而去。
那声音是从一个山洞里发出的,愈走近,愈揪心。乐音呈斑斓的土黄颜色,带着浓郁的泥土气息,散发着颜色剥落后的苍凉韵味,它浑浊、幽深、悲凄的叙述,吸引着,强烈地吸引着我们。
山洞不大,二十几个平方米,高度两米多,椭圆形。有一个小伙子正在山洞里吹埙,声音在其间回旋。我们无法说话,呆呆地立于其间。
埙,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哀婉悲凄,时而神圣神秘,时而高贵优雅,从容镇定博大深邃。一种古雅深邃饱满醇淳幽怨苍凉的情感缠绵缱绻汹涌而至,仿佛在召唤灵魂,又仿佛灵魂正舞蹈着歌唱着召唤着,让人难以忍受!
至我们走出演奏埙的小山洞,在外面被迫聆听,又是一番不同感受,揪心揪肝不堪入耳却又被强烈地吸引。我们是应离去呢,还是继续留下来听?我们一人买了一张不同版本的埙演奏的CD碟。
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四个人都回不过神来,默默地走着,没有人需要说话。
听着埙,看着埙,我能想到老子的《道德经》。玄而又玄,就是埙。
埙是对宇宙的诠释,对人的诠释,它是另一种版本的《道德经》。它们表述着同一个现象回答着同一个问题。只是用了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言说方式。
宇宙有多广大?人类生存的空间有多庞杂?人类的历史是怎样的一种浩瀚?在你听到埙的声音的时候,你就会突然领悟。那里是眼睛无法抵达的领域,然而心灵可以到达。到达的那瞬间,你一定会流泪,也一定会害怕,但你又无法拒绝“可以到达”的诱惑。
“无限”一词通过视觉或字面来解释并不会产生什么震撼力,但当它出现于听觉世界,你立刻知道什么是震撼。
什么是震撼?生命在那一刻发生了质的变化。任何一种乐器都可以表达华丽繁复的人类情感,它们有时也可以表演苍凉或沧桑,但却不能准确地言说苍凉。苍凉曾极尽了张爱玲的才华与情感,之后没有人再敢用文字来表达苍凉。苍凉是一种明白太严酷的真理之后的热爱与悲哀。
思想被完整圆融的表达,文字是略逊于音乐的。文字是有形的,而思想或灵魂都是无形的,正如音乐。
西洋乐器极具表现力,但对于一种思想的表达,任何一种单独的乐器都会显得苍白无力。通过音乐阐述一种思想必须依赖交响乐这个形式,也就是说必须借助多种乐器的合作,同时还必须有一个伟大的具有哲学思想内质的作曲家。
中国民族乐器大多数表现力是比较单薄的,常常只能表现某些情绪或情感,很难表达哲学思想。
然而埙不一样。只这一件乐器,甚至不要伟大的作曲家。它于悠然中就已表达了中国人的思想。
其实情绪情感的诉说之于埙只是一件衣服——内衣、风衣、衬衣、围巾等等,它的音质、音色、音域本身就是中国人的哲学思想以及哲学思维方式。
中国人的哲学思维方式是一种大宇宙观,一种没有被解构成支离破碎的像解剖学一般的哲学思维方式。
最早的埙源于古代先民的狩猎工具——“石流星”。一种球形飞弹,远古多为石制、骨制,后来逐渐改用陶土烧制而成,以模拟禽鸟鸣叫声,作为诱捕禽鸟的辅助工具。目前发现最为古老的埙距今已有六千七百多年,一个无音孔,能吹出两个音。至商代埙的发展已稳定,发音孔增多,发音能力增强,表现力大大提高,有五个音孔,能演奏八度内的各个半音。《旧唐书·音乐志》说:“埙,立秋之音,万物曛黄也,埏土为之。”
后来我的同伴对我说,我的这张碟也一起送你吧,我一人在家不敢听埙,即使它放在家里,只要我看到这张碟,我就会想到埙。埙让我害怕,听埙使我有种被遗弃的感觉。埙,浊、悲、深、凄、哀、柔、雅、悯、阔无不渗透一个感觉——苍凉凝重。面对苍凉你能走向哪里?
洁尘说蒙克的画令她脸色苍白,还有俳句“牵牛花呀,一朵深渊色”也会令她脸色苍白。其实令我们脸色苍白的艺术品很多,还比如罗丹《丑之美》、达·芬奇《蒙娜莉莎》、凡高《星夜》等等。蒙克《呼嚎》是令人恐惧的。骷髅般的小家伙捂着耳朵惊恐万状地尖叫,那携带着哭泣的惊慌恐惧的声音,被蒙克用深蓝和深紫色软弱却又是紧绷的将要断裂的线条表述着,它们在天空中小桥上回旋着回旋着,仿佛恐惧在不断扩张放大。在看到这幅画的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几秒,但我还是看,它强烈吸引着我。看罗丹《丑之美》的第一眼,我闭上了眼睛,心脏忘记跳动。我拒绝它,有种想撕碎窗帘之类的强烈愿望,有种要破坏什么的强烈冲动。我挣扎着要摆脱什么。在我为学生们上写作课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拒绝这几幅画。
听小柯作曲张斌演奏的埙(碟名《天唤玄音》),我不仅脸色煞白,心也会煞白。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想逃,但并不是逃离,而是逃向它。眼泪默默地哗啦啦地奔流,强烈的受挫感无力感压迫我。濒临深渊时那种感觉——不能克制地想往下跳!
埙极其内敛,它不向外释放,而是向内漫延扩张,时间与空间完全融为一体。它不是用来表达或宣泄或抒情抒怀的。
埙是知道,是言说。满怀深情与智慧地言说。埏土而成的埙,言说着与大地相关的一切。
埙真实再现了人及其生存环境的实质。人在太严酷的真理面前很难保持平和平静从容优雅。人类根本不能承受真相!
生活在宇宙大地之上的人,之于宇宙是渺若蝼蚁的会死去之物。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逝去。更悲哀的是,并不是那些东西弃你而去,而是你自己弃它们而去。
你是那样的不甘,然而你只能离去!埙在说这些时很安静从容。中国人对于绝望的事情就是这般地豁达优雅,并不挣扎。所以埙哀泣而不号啕,哀婉而不放弃,悲凄而不愤怒。
埙不是靠乐曲表达自己,相反,埙决定了一支乐曲的命运。埙本身就是一种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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