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架
推开院门,沿卵石花径曲折数步,一脚就踏进葡萄架下。火烧的七月里,浓荫清风是最让人希冀的,而此时的葡萄树展开了一身的绿叶,随着藤蔓把花石小道遮掩严密,一串串紫红青绿相间的葡萄从枝叶中倒挂下来,伸手摘一颗,尝尝滋润的美味,或是走进这小径是所有人的举动。
葡萄架是用粗大的毛竹和碧青的细竹枝搭成的,半圆的拱顶,随这花径延伸到小楼前,那楼是江南典型的建筑风格,白墙黑瓦,朱红的雕花的排窗。雨天的时候,半掩半启,望着那淅淅沥沥的雨珠,砸到宽大的葡萄叶上,那声音居然也能够奏出深远的梵音来,犹似秋夜的浓雨落到芭蕉上,虔诚而伫,或是还要燃一炷印度来的奇南香,细品雨叶交融的情感,那意境真的是到了飘然的地步了。只是流火七月的天,雨却是那样的吝啬。
搬一把藤椅坐在葡萄架下,风穿行而逝,果实的馨香和着微风,掠过鼻尖,拂过眉梢,惬意也就放任起来。不知为什么,每每在此纳凉,心里总会牵挂起父亲藏在书箱底的那几册厚厚的,还有木版雕刻着绣像的书来,“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演绎的是何等的风情和放纵呢?老父用竹骨的折扇敲打我的额头,笑说,奇书,奇书。
坐在如此幽静的地方,要是去读经史未免过分暴殄天物,读点美文真的很应景,墙外蝉声不绝,院内风吹婆娑,或湘西的风情,落桐的怨女,江上的小船,岸边的家犬;或江南的烟雨,家乡的野菜,河中的乌篷小舟;再或是荷塘的蛙声,秦淮河里的桨声,倦了斜倚而眠,书蒙脸面,梦游书中,飘过水巷,悄悄走进凤凰县城,漫步于绍兴街头。
其实小院中的葡萄除了这叶儿是诱人的,那看似如珠的果实,玛瑙翠玉样儿,入口却是异常的酸涩,虽蹙眉顿足而难解。倒不是这葡萄的秧不好,实在是小院的泥土植不得如此的美味,刨下一锄,金星四冒,残玉断翠遍布。很多年前,这条巷子是吴门冶玉的中心,不过用母亲的话说,这葡萄是被老父的酸传染的。于是解馋还是要从外面买来,一家坐在葡萄架下,满地狼藉。父亲兴致高的时候也会讲点掌故,用他那九腔十八调的吴语,学着弹词的说表,直把人笑到喷饭而不休。
在夏日若要在浓荫和几颗馋嘴的葡萄中选择,定然沒有悬念,而要在旧书新册里做个了断,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江南梅雨后,老宅的书房里凝聚了太多的水汽,书本自然也是湿润到了极点,所以入三伏后,就要晒书,旧诗有“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的句子,颇能描摹这样的豪爽之事。
经过那年月,家里的旧书已经去之大半,留下的也如风中残烛,雪中老妪,不见昔日一丝的风华绝代。我倒也去原来的“文学山房”淘书,几角块把的明清笔记收罗了不少,父亲见我买来的书籍从不加一语的评述,直到一日花三十大圆拖回一套《骈字类编》,摇头并对母亲说:作孽了。
绝品蟋蟀
快近夏末的时候,蟋蟀也就成了夏虫中的主角。前院的三哥哥是个玩虫的高手,每年的夏天他便撅着屁股,出没在草丛和乱砖堆里,一天里如果逮到个铁头大将军什么的虫子,那傍晚纳凉时喝的老酒和下酒的小菜也就都有了。在天井里支一张小方凳,摆上几块猪头肉,一盘咸水煮的花生,拖过竹制的小靠椅,光着膀子,跷着二郎腿,三杯下去,就听见他一个人的蟋蟀经。啤酒那时还不时兴,喝的是一种叫醇香酒的黄酒,这酒后劲足,一瓶没有喝完,三哥哥便要坐在那里流着口水喂蚊子,睡梦中手倒不闲着,上抓几下,下挠几下,样子实在是可笑。
小的时候,男孩子都会喜欢夏日那好斗的蟋蟀,随着蛐蛐的叫唤,张开翼翅,昂着头颅,竖着两根旗枪,亮着利齿,穷神恶煞般地扑去,一阵风卷云涌。弱的一方,跳出瓦罐算是识时务的俊杰,硬撑的终是要残了肢体,被人弃市于乱草中。或者好斗和残忍是孩童没有被教化好的本性,或者这黑糊糊的小虫实在有趣,所以院里的孩子把三哥哥看成偶像一般。
很多时候我是连“二枪”和“三枪”都搞不明白的,更不知道那有三根触须的小虫是称不得蟋蟀之名的。有一回抓了这样一个大家伙,满脸神气,急着找三哥哥斗去。平素他特别喜欢我,见我也抓了虫子很是得意,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贼笑。他依我取了青泥的蟋蟀盆,揭开刻着回形细纹的盖子。瓦罐里面有一只青泥烧制的腰型小屋,二边通口,上可揭瓦,实在精巧。很多的时间我对这小玩意的钟爱胜过对蟋蟀的喜爱,趴在草丛间抓虫有大部分原因就是为有机会把玩那小房子。
三哥哥取了我的竹节,把蟋蟀赶进小房子,然后轻轻放进瓦罐里,过了些时间,揭去小屋的盖,用长长的须草去逗引。就在三哥哥用草去逗小虫的那刻,他的口中发出狂喜的笑声,那笑啊可以把人羞死。怒中我说:“我的个大,你的小。”三哥哥用手指轻弹着我的脑门,笑说,“这东西不是蟋蟀,亏你还拿来与我斗,看清楚了,这虫有三根触须,俗名叫棺材板。”
后来三哥哥不玩蟋蟀了,因为他在抓蟋蟀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绝品的家伙。那年他独自去郊外的坟场抓虫,在一个潮湿枯烂的树桩边,翻到了一只被毒蛇盘绕的蟋蟀。老辈玩虫的人说,天下有两种绝品的虫子,一种是被蜈蚣包围着的,还有就是这被蛇盘绕的。三哥哥当时的开心啊,千载难逢的机缘怎么就让他遇见了。
人开心就要犯病,男人在遇见心仪的女子时,大凡会自我陶醉,得意而忘形,三哥哥也像碰到了自己喜欢的绝色女人一样,脑子一热,乐极而生悲,这绝品的促织岂是徒手可抓的,三哥哥的手还是没有毒蛇的动作快。三哥哥的惨叫我是没有听见的,但三哥哥妈妈的骂声是连街上的路人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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