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母亲老是觉得脊背发凉,凉透了心。妻子为母亲买了一件马甲,那马甲深蓝色,里面是湖棉的。光滑,细腻,托在手里轻飘飘的,但却舒适,温暖。母亲用粗糙的手上上下下地拉了马甲一番,试图扭头前后左右看一看,但母亲的筋骨老了,僵了,连扭头看一看都做不到了。母亲的脸上挂着笑容,但却又分明写着几分沮丧。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老了,老了,没用了,抬手穿衣都难了。母亲忽然对妻子说,多少钱?
妻子高兴地说,180块。
母亲的嘴张成一个O字,混浊的眼睛盯着妻子看了好一会儿,说,什么?180块?这么一小件,要值180块?母亲连忙用她那布满硬茧的手指去拉马甲的拉链。怒声说,不要不要!180块,够买多少洋芋包谷了!你们这些娃儿呀!就这样乱用钱!母亲命令似的对妻子说,过来!把我的拉链拉开!我不穿这衣服,拿去退了!
妻子灵机一动,连忙说,妈,这哪里值180块,其实才60块,我以为说贵一点,讨您个高兴,哪妨倒惹您生气了!其实就是60块钱买的,人家喊价180块,我给60块,人家就卖了。母亲才笑了笑说,我就说,这么一小点东西,怎么会值那么多钱?母亲忽然说,60块,都贵了!妻子说,妈,你说要值多少?母亲想了想说,不应该超过20块吧。母亲拉了拉马甲说,还是退了吧!我不想穿了。
妻子说,您不是经常在叨念马甲吗?怎么又不想穿了呢?母亲说,过去没有穿过,现在穿过了,不想穿了,你看,这么小一点,穿上怪不好看的。
妻子知道母亲疼钱,就笑着说,妈真精明,还被您说对了,就是20块一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20块。妈又一次惊奇地望着妻子说,真的吗?妻子说,那还会骗您!这么一小件马甲,哪能值那么多钱!这一次母亲有些高兴了,说,这还差不多。
母亲是真想要一件马甲的,她曾多次在妻子面前叨念,说村里那个火腿老板张二保为他妈买了一件马甲,青色的,细腻得手摸上去都会打滑,穿上去可暖和了。张老太婆穿着那件马甲,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村里的老人们羡慕地围着她,你摸来我摸去的,让张老太婆神气得就像皇太后。起初,老人们觉得那衣服太短,又没有袖子,没有什么好的。后来,张老太婆说,他儿子说了,那叫马甲,要是长了,有袖子了,那就不叫马甲了,穿着也就不神气了。母亲就是那时把马甲记在心上的。她在心里说,自己的儿子在城里工作,难道还不如一个贩火腿的?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为她买一件马甲,穿上它,也好在村子里神气活现地走上一圈。感受一下穿上马甲的滋味是咋样的。
20块钱,只是太贵了,但还是挺好看的。母亲自言自语地叨念着,费力地上下左右地看了一遍身上的马甲,僵着笨拙的身子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
有一天,母亲在逛街时,终于在一个卖衣服的小店里证实了那马甲的价格是180块时,母亲心疼得,饭也不吃。她把马甲脱了下来,对我和妻子说,拿去退了,我不穿了,这么难看的马甲,我才不穿!妻子说,买都买来了,怎么还能退?更何况,人活了一辈子,穿件180块的衣服难道都不值?您就穿上吧!这是我们对您的孝心,不要您出半分钱!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高兴不起来,但心里又有几分滋润,毕竟,儿女是母亲的心头肉,所有的疼痛幸福,母亲都能最先感知的。
母亲从城里回老家的时候,妻子把那件马甲塞在母亲的包里,叮嘱母亲天冷了,要把马甲穿在身上,省得脊背透心的凉。
但母亲却很少穿那件马甲,而是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箱子的底层。问她为啥不穿时,她说,这么贵的东西她穿不起,穿上脊背更是透心的凉。
母亲让父亲穿那马甲,但父亲不穿。母亲说,你身体好,你就穿吧!可以多穿些年。我身体不好,时间不长了,穿了可惜。父亲说,这是儿女们给你的心意,你就穿上吧,有啥可惜的?母亲说,穿了,我死了,这马甲谁还会要?让它跟着我埋到土里,你說可惜不可惜?
母亲真的走了,在整理母亲衣物时,父亲捧着那件母亲只穿过一次的马甲默不作声。我说,这湖棉的马甲,母亲只穿过一次,就留下让父亲穿吧!父亲摇了摇头,低声说,这是你母亲的东西,就让她带走吧!父亲的神情让我感到,他好像在忌讳着什么,逃避着什么,拒绝着什么,给予着什么。只有那马甲依然飘着,柔着,细腻着,或许还残留着母亲些微的体温,曾经见证过母亲的温暖和疼痛。
一抔黄土,生死相隔。那些与母亲的身体有关的头帕,衣服,裤子,鞋子,包括那件180块钱买来的深蓝色马甲,全都烧在了母亲的坟头。火焰噼噼啪啪地舔噬着新鲜的黄土。我看见那件飘柔的,细腻的,深蓝色的马甲,在扭曲,在呼喊,在收缩,然后化成舞蹈的火焰,袅娜的青烟,随风而去。儿女们在心里说,母亲,属于你的,该带走的,带走吧!该留下的,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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