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住在村头上,在一片果园的外面。我很喜欢睡在房顶上:似乎在房顶上夜里野兽就逮不到我,在这里什么都可以听得见。也可以看得很远。
左边是一片光秃秃的荒沙地,就像一根细长的楔子,从岩石那边向我家的篱笆直插过来;右边和后面都是果园;正面是一条很深的山沟,山沟过去,便是层层叠叠矗指天空的高山。山沟里奔流着一道溪水。溪水来到我家对面,撞在一块岩石上,撞得水花四溅,接着便从两边奔了出来,欢畅地流进荒地,它在高处就望到了,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它,它流得轰轰响,就是因为急着要来。
我常常在溪水的奔流声中睡去,在溪水的奔流声与晨光中醒来。可是,有一天,妈妈到村子里去了,天还不亮流水声就把我唤醒了。
屋子里、院子里和果园里都静悄悄的。曙光刚刚爬上荒地远处的边缘,然后又像流水一样,顺着沙地,渐渐朝我家的篱笆漫过来。
高山之上,星星在闪烁,并且像沙地里的水滴一样,一个一个地在天空沉没。天色一分钟比一分钟亮。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我弄醒的。山沟那边,山嘴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踮起脚一看,原来是一只老大的豹子。
我判断,豹子是到我们旁边的山与邻山之间的那条峡谷里去的,常常有羊群在那里过夜,但是这一次它扑了个空,于是赶紧朝山沟里来,因为每天夜尽时常常有羊、野山羊、黄羊在这里喝水。喝水的地方正好在房顶上可以望得见。
豹子好像在空中飞行,它那斑斓的侧影在树棵子中间飞速地闪过。它时不时地仰起头来,吸吸气。不知闻到了什么气味,它来劲儿了,又朝下跑,离溪水越来越近。突然,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它按住似的,它伏到了地上。
我伸长脖子一望,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在离豹子不多远的山崖边,站着一只羱羊,它的眼睛正透过丛丛树棵子的梢头,望着荒地上渐渐弥漫开来的曙光。
豹子大概只是看到羱羊那一对螺旋形的圆圆的大角,就停住不动了。我明白豹子的用心:羱羊强壮有力,腿跑得又快,角比石头还硬——因此需要等一等。等羱羊下去喝上一肚子水,身子笨重了,那时就容易追上,容易对付了。
我恨死了豹子的狡诈,令我吃惊的是,羱羊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出危险的来临。看样子,黎明前的风不是从豹子跑来的那个方向吹来的。过了一会儿,羱羊离开原来的地方,缓缓向溪边走去。我甚至觉得,它一面走,一面好像还在欣赏溪畔快要开败的野罂粟花呢。豹子放低身子,跟在后面走着,它那尾巴像蛇一样,弯弯扭扭地将爪印扫掉。
羱羊绕过山崖,一会儿,豹子就出现在刚才羱羊站的地方,它伸长了脖子,趴在石头上。我看到,塬羊已走到饮水的地方。它没有马上就喝水,而是抬起头,望着溪水发呆。它并没有听出敌人的临近,而是在闻香气……黎明时候我们这条山溪里的水真是怪迷人的,周围到处散发着溪水的清新气息。过了一阵子,羱羊才低下头喝水。我十分着急,于是喊了起来:
“别喝了!有豹子!”但是,溪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我的喊声算得了什么呢?羱羊没有听见。
“你真呆,真是聋子!”我着急地说。
羱羊喝饱了水,挺起身来,看样子,它感到非常满意,非常愉快:山上奔流下来的泉水那甜丝丝的凉气,正在它滚热的身上扩散开来。这么多的水,就在一旁滚滚奔流着,羱羊可以喝了又喝。它该是多么幸福,多么愉快啊!它嘴边的绒毛上不住地滴下被它暖热了的水滴;溪水接住水滴,急急地向荒地流去。
我和豹子都在望着塬羊。我又生气,又懊恼,焦急地倒换着两只脚。豹子拱起背,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瞅着。曙光这时已变成朝霞。
啊,我多么希望羱羊跨过溪水,跑进荒地,那样,它就可以跑掉了!可是,豹子却希望羱羊回头朝山脚走。愚蠢的羱羊正是照豹子所希望的做了:它转过身,离开溪水,斜对着豹子正等候着它的地方,向上走去。
豹子还没有来得及行动,也许是风向变了,也许是它的尾巴扬得太高,碰动了树枝。羱羊向旁边一闪,变高了,一下子乖觉起来,眨眼工夫做了一个小时候妈妈教它的动作:将身子贴到山崖的角上,这样,它那淡褐色的脊背、土黄色的颈子和黑糊糊的角就跟石头的颜色很难分了。
我看到这情形,十分高兴。我蹦了起来,得意地伸伸舌头,好像豹子能看到我似的:“好哇,看你怎么逮!”羱羊仿佛不见了。但是,我一会儿就明白了,豹子还是知道羱羊藏在哪里,于是我使劲地喊:“快跑啊!快跑啊!”
这一次,它们两个都听到了我的喊声。豹子腾地跳了起来;羱羊也跃过一块石头,用胸膛和两只角拨开小树棵子,向山上奔去。豹子一下子蹿到前面,截断它的去路。羱羊一面跑,一面叫,好像向谁求救似的,又回头向饮水的地方奔去。尘土从它脚下团团飞起。它跨过溪水,正要朝荒地上跑,这时豹子也过了溪水,跨到了前头,于是把羱羊逼到了饮水的地方旁边的山崖跟前。羱羊慌乱地转悠了一会儿,便朝着村子,朝着我家跑来。
我怕我会把它吓住,便咽回了已经要冲出喉咙眼儿的叫声。我十分高兴地看到,羱羊跑得非常有劲儿,它面前的一切都闪开了路,但是豹子越赶越近。越赶越近了。我踮起脚,咬紧嘴唇,好像豹子的利爪就要落到羱羊的背上。我闭上眼睛,觉得这样轻快些,好像是我自己挣脱了豹子的利爪……
羱羊跑着跑着,猛地一跳,越过了我家的篱笆,倒在院子里。我高喊几声,扬了扬两手,吓唬豹子。豹子转身向后,跑进了山沟。我从房顶上下来,叫醒了爸爸:“有一只羱羊到咱们家来了!羱羊是跑到咱们家躲豹子的!”我们便一齐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一棵桑树顶上已经洒满了霞光,树叶频频摇动着,好像给我急促的话语点头作证似的。羱羊躺在桑树旁,一动不动,鲜血从它的一双前蹄上向外渗,凝结成滴,在越来越浓的晨光中闪闪发光。
我跟爸爸走到羱羊跟前。我喘着粗气,小声讲完了我在房顶上看到的情形。爸爸一声不响地从穿堂里舀来一瓢水,浇到羱羊的角上和脖子上。羱羊苏醒了,抬起头,望了望我们。它的一双眼睛就像蒙着一层烟雾的两个月亮。它好像在用眼睛问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等眼里的烟雾一消失,它猛地向上一冲。爸爸一只手按住它一只湿漉漉的角,另一只手抚摸着它的额头。
“躺着,躺着,别害怕,我们可不是豹子!”
爸爸的语调是和蔼可亲的,可是塬羊信不过他,拼命地晃头,挣脱了爸爸的手。
“孩子,拿根绳子来,”爸爸说,“要是由着它胡来,它会自找倒霉的。”
爸爸用绳子的一头拴住羱羊的两只角,将另一头拴到桑树上。
“就这样好啦。弄点水给它喝!”
我拿出一个很大的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太阳这时已经穿过篱笆射进我家的院子,瓢里的水变成了红色。羱羊望着瓢里的水,好像感到困惑,也许它想起了溪边饮水的地方,却不明白,为什么这水不向前流动。
它的嘴巴终于挨到了水,瓢里的水越来越少了。“想喝水,你就能活下来,”爸爸亲热地说,“再给它喝一点儿,还要给它弄一点吃的。吃饱喝足就有精神了。”
爸爸用手擦去羱羊蹄子上的泥巴,往出血的地方抹上厚厚的一层油脂。
“好啦,就会好的,你就歇会儿吧,我们该到园子里去了。”
我又舀来满满一瓢水给羱羊喝了,然后,我们频频回頭朝桑树这边望着,带着水桶和锄头到园子里去了。我一面帮爸爸干活儿,一面在谈羱羊,我问爸爸:
“羱羊会在咱们家住下来吗?咱们不放它走吧?”
爸爸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但我一定要他回答,他于是沉思着说:
“不会的,它不愿待在咱们这儿。它会烦闷的。这羱羊正年轻……皮毛很不错,可惜呀,可是得放走。它很勇敢,是跑来逃生的,像这样的,不能不放。”
“以后它会常到咱们家来吗?”
“你要是它,来不来?”爸爸差不多是声色俱厉地问我。
“我来。”我回答说。
“不会的,孩子,不会来的,它喜欢自由。”
爸爸的话我不理解。我相信,黎明时候,羱羊在小溪里喝饱了水,会到我家来的。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嘛。我在想象着:羱羊来到篱笆跟前,叫上几声,报告它的到来;我在房顶上看到它,便跑去给它开门。
太阳已经升到当头,我们的活儿干完了。我们走进山沟,在小溪里洗去汗水和尘土,又捧起溪水喝了一阵。
爸爸挑了两桶水,我们便走出山沟。我真想快一点回去看看,羱羊是不是好些了。我要给它端去满满一瓢新鲜的溪水。我迫不及待地走进院子,不禁叫了起来。
羱羊好像是要跳过篱笆,它挺直了身子,扯紧绳子,两只角缠在树枝里,就这样不动了。我在等着它跳。一下子没有理解到:当我们在园子里干活儿的时候,它曾经不要命地挣扎,想把绳子挣断、磨断,又恼又恨,气愤而死了。
爸爸拍拍我的肩膀:“看到没有?它不相信咱们啊!”
我们慢慢走到羱羊跟前。爸爸用手抚摸着它的脊背,亲了亲它的额头,还像对活羱羊那样地说:“你自有主张:你觉得,宁肯死,也不愿被拴着!”
我含着眼泪,久久地望着为求得自由而挣扎死去的羱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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