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些树,就像怀念一些人,它们曾经为你默默地守望过,它们守望的是你心灵的家园。
我总也忘不了那条乡间的小路,是因为那些柳树,那是我见到的最老的柳树了。看见那些柳树,你就看见沧桑,也就看见了岁月的褶皱,屏吸静息,你就能触摸到一种古老的气息,在那种气息里,你会发现前面走过的古人,而你就是来者。那十几棵斜逸的柳给那条土黄色的路带来了历史,而那些枝条则以她婆娑的姿态让人有了纵深的向往。因为那些柳树,金黄色的月牙就能挂着树梢了,这样,月光洒在乡间小路就有了斑驳的迷离,而我沉湎其中的就是那种古诗词般的意境了。恍惚间,我心驰神往,自己仿佛骑在驴背上,正缓缓地走向唐朝。
后来那条乡间小路就变成了一条坚硬的柏油马路,我不知道那些柳树去了哪里,那些已有了年代的乡间小路就这样被现代的建筑所淹没了,在历史的绵延中生长着的乡村,就这样毁于一旦了。我本打算带我的女兒感受一下什么叫唐诗宋词的,现在我只有扼腕叹息了。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只能悲哀我们的灵魂又失去了一个可以栖息的领地。
发现那片桃园的时候,是在春季。她藏在小区的背后,她像是村庄搬迁后留守的一个“村姑”。尽管她努力地绽放着,但她绰约的风姿在还有些寒意的春风中就显出了几分孤寂的凄清。本来她是热闹的,村庄里大人孩子来来往往,有鸡鸣狗叫,炊烟袅袅,那片桃林在很旺的人气中斗着艳争着宠,繁衍着自己的春天。现在,她只能夹在城乡之间,夹在现代与传统之间,以一种很尴尬的被遗忘的姿态等待着她未知的命运。如果能够选择,如果能够开口说话,她一定愿意重新回到她的村庄,可惜,村庄没了,村庄的人也泊落到了城市,可怜的桃林只能在寂寞中独守着她的芬芳。那天,一狠心,攀摘了几枝粉粉白白的桃花插在花瓶里,于是,家就有了一种气息,那是村庄的气息,很平实也很温馨,有炊烟、青草和泥土混在一起的那股久违了的清香。当那些龇牙咧嘴的推土机在小区的周围穿行的时候,我的心总是揪着,我生怕它会碾碎了那片桃林的性命。久居在冰冷的钢筋水泥的建筑中,乡村离我们已经越来越遥远了,我们枯竭的心灵只能在想象中思念我们曾经居住过的乡村了,尽管那片桃林以她鲜活的生命不仅慰藉了我们的心灵,同时也滋润了这个毫无情调的城市,但是在这个物化的年代里,又有谁在乎那片桃林呢。有一天夜里,我梦见那片桃林在哭泣,她们说她们在劫难逃了。后来我就听到隆隆的推土机的声音,在一片血光中,我知道那片桃林已不复存在了。我萎缩的心灵再一次枯谢了。
窗前有一棵树,这是一棵与我们这个城市一块长大的树。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一棵参天的梧桐树;它顶天立地,气势磅礴,就像一个伟岸的丈夫。如今栽树的人已经老了,而它还很年轻,它用有力的双臂为我们撑起一块碧绿的天地。前人栽树,乘凉的人是我们。我喜欢这棵树,就像喜欢一个人,这个人高高扬起头颅的姿态就像这棵树,曾经他用他碧绿的枝叶为中国文坛扶植起一批盖帽的作家,但他挺立的脊梁就像笔直的树干,迎风栉雨,从不屈就。有了这棵树,我就拥有了一方碧绿的清静,城市的喧闹与繁杂仿佛就与我无关了。在这方清静中,我阅读、写作、编稿,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常常地,我的思绪就像一片云在那棵树的枝杈之间绕来绕去的,我的许多文章就在那种感觉中铺泻成章的。秋天的时候,阳光从树的缝隙间渗透在我的办公桌前,一缕金黄色的阳光就会在我的笔间流来流去。我闻到阳光的气息甜甜的湿湿的,一点也不枯燥,于是我的文字也渗进了那种气息。黄昏的时候,树上就会飞来许多鸟,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叫着远古,叫着田野,叫着大自然中的一切与城市无关的快乐,那时我就会立在窗口,让树上的鸟看着我这个匣子中的女人,继续地欢叫着。
不曾想到的事发生的时候,我在路上。没有任何预兆。我一如既往地走进办公室,当阳光洪水般地扑过来的时候,我被呛住了,我以为我走错了地方。那时,我才发现窗前那棵梧桐树不见了,我的心空了,就不知道自己落在什么地方了,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早晨。那个早晨,我接到一个长途电话,从电话中得知,我生平最敬重的一位老师走了,我只觉得心一暗,太阳不见了,世界没有了光亮。这棵树给了我同样的感觉。没有了光亮的我,站在一个空空的舞台上,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我只知道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都在上演着悲剧。为了创造崭新的,我们每天都在推翻与破坏,推翻旧的,破坏老的。我们没有了历史,没有了传统,在断裂的现实面前,我们甚至没有了血脉相承,赤裸的灵魂在呻吟,在号叫,在城市的上空漂泊着,只能四处流浪了。
没有了那棵树,我失去了我的天堂。
曾经去过黄帝陵,在那些威严高大的柏树面前,人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如果能言,它们将告诉我们多少人间的故事,即使它们缄言,但历史毕竟在它们身上铭刻下了生生不息的年轮。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历史成了过眼烟云,只有这些树,这些树依旧碧绿着,根深叶茂,以绰约不凡的姿态笑看人间的风风雨雨。
曾经在报刊上看过一幅照片,国外的一个射击手无意中击毙了一只飞翔的鸟,他的灵魂在颤抖,他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他的良知告诉他,那也是一只小小的生灵,他枪杀了一个无辜的生命,他在祈求上苍的原谅。对一个泯灭了良知的民族来说,一只鸟算什么呢,当暴殄天物已经成为一种时尚时,上苍又能说些什么?但大自然对人的报应已经莅临。
怀念一些树,就像怀念一些人,因为它们已经把根深深扎进你的心里了,风起的日子,它们就会在你心里走来走去,一种淡淡的忧伤就会袭上你的心头。它们总是站在你记忆的路口,因为它们是你永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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