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她叫不上来我的名字,听到我叫她“姥姥”,她就会很开心。阿尔茨海默病的典型症状就是健忘。我总是愿意使用这个拗口的音译过来的词,因为这种病还有一个更通俗,但是充满歧视性的名字:老年痴呆症。
不久之前,她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出去逛街。出租车司机说:“老太太,你精神真好。”听见人家夸她,她就会很开心,我坐在车后座上沉默不语,因为再过一分钟这个司机就会发现,她根本没办法准确地说清楚她想去哪里。
“你看,这双鞋好不好?但是……”她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为难,“你外公一定会说不好。他一定会说,老太婆穿那么花干什么。”她的表情简直是羞涩的,她已经快80岁了,但是还总是维持着一些少女的表情和说话的方式。我说:“只要您喜欢,就买下来。”“我喜欢。”她微笑着,用力地点头。“那就把票给我,我去付钱。”她急了:“你哪有钱?你还这么小。”可能在她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每天早晨赖床,要她强行按在早餐桌前梳小辫的小姑娘。
我不喜欢喝牛奶的时候她会说:“挑拣什么呀?现在的小孩子。”但是紧接着又会说:“都说现在的小孩子幸福,其实你哪有我小时候的好日子,那时候我们在天津的英租界的洋房那么大,家里光是厨子就有三个。”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要给小孩子一些正面的教育,急忙补充说:“那些不重要,一个人只要自食其力就是好的。”“那后来呢?”“后来……”她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后来日本人打进天津,我们就开始逃难了。”
她离开天津去念了解放区的医学院,在那里遇到了外公。他们一起扎根在一个陌生的工业城市,忍受了所有的困窘和磨难。外公永远不记得自己的衬衫放在什么地方,不记得自己到底该穿哪件外套。有一次外公跟我说:“去问你姥姥,我的身份证到哪里去了。”我说:“她现在不可能记得了。”外公突然一挥手:“算了,丢了就丢了,大不了重新办。”他宁愿过丢三落四乱七八糟的生活,也不愿意承认那个女人已经失去了照顾他的能力。
我写的书,姥姥都会看。每次她看到第30页的时候就想不起来前面20页发生了什么。但她总是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写得挺好。”她突然靠近我,压低了声音,“我有个故事给你,是我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发生的,你将来把它写到你的小说里面去。”我看着她因为兴奋而红晕的脸庞问:“你认识我外公以前,认识别的男孩子吗?”“我不告诉你。”她笑。在她的脸上和眼神里,总是会呈现出一种属于非常年轻的女孩子的表情。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让那个少女时代的自己穿越了大半生的坎坷和风尘,依然存在于自己的灵魂中。我不知道这种东西能不能遗传,如果能那就太好了,我也希望我可以像她一样,直至暮年依然恪守少女的自尊、矜持和娇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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