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姥姥我自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她是个疯子。从前,当我母亲还健康的时候,偶尔会给我们讲她姥姥的轶事。
那时,我们没心没肺边听边笑。后来,多了些好奇心,懂得了追问,她为什么会疯呢?原来,我太姥姥有一个做民国的教育厅长的儿子,曾把她接到开封城里小住。一天,有人给厅长家老太太送了两张电影票。电影,在那个年代算是时髦的娱乐。但那天我太姥姥身体有恙,就把那两张票送给了邻居家母女。不想,这家电影院由于烧着了胶片从而导致了一场火灾,那对邻家母女,竟双双葬身火海……于是,我太姥姥疯了。
我学医的母亲分析说,那惨剧发生时,正是我太姥姥的更年期,更年期症候群本来就有可能导致女性精神分裂,更何况突然遭此惨祸,强烈的内疚、自责、后悔使她坠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
后来,我女儿也常给我们讲她好朋友航航家的轶事。那是航航爷爷的故事。比如,有一天深夜,航航爷爷推醒了睡在他身边的老伴儿,礼貌却困惑地问:“同志,请问你是谁?”
我们笑得几乎喷饭。这时,母亲对我女儿说,“宝贝儿,别笑人家,也许有一天,姥姥也变成那样了呢!”听到这话,我们毫不犹豫地说,“你怎么可能变成那样?别瞎说!”这时母亲就会搬出她姥姥来,“我遗传不好,我姥姥就是个疯子。”
是的,同样的黑暗,同樣的深渊,无论用什么名称给那黑暗命名,老年痴呆、失智患者、阿尔兹海默症,或者,精神分裂……都丝毫不能改变那黑暗的残忍。
2009年春节,我们全家人坐商务车上出行游玩,我弟弟充当司机,母亲突然扯扯我的衣袖,小声问,“坐在你弟弟旁边的那个孩子是谁呀?”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脚冰凉。那是她嫡亲的、唯一的孙女呀!我不能相信,我脚踩的那片大地,会塌陷。我需要挺住。但在上帝和命运面前,我输了。
起初,母亲只是记不住事情,同样的问话,隔一分钟重复一次,重复无穷遍。不记得从何时起,她突然失去了发问和阅读的能力。如今的母亲,不会说,不会动,不会排泄,躺在那种特制的床上,插着尿管,只能吃流食,用婴儿的奶瓶喝水。她像极了一个婴儿。我往往俯身望着这个专心致志吸吮着奶嘴的母亲,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
有一天,女儿忽然问我,“妈妈,姥姥给你讲过她初恋的故事吗?”我摇摇头,心里一阵恍惚。
母亲的初恋,发生在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豆蔻年华。她喜欢上了一个英俊的男孩儿。就大胆地给那男孩儿写了一封信,让自己的妹妹交给他。第二天,男孩儿也写了一封信,以同样的方式把信交给了母亲。有一天,男孩儿勇敢地去母亲的学校找她,而母亲则躲在楼上,死活不肯下来。男孩儿失望地走了,从此没有再出现……
“我不是不愿意见他,我是不好意思啊!”母亲笑着,这样对我女儿、她曾经最亲、如今却已不再认识的外孙女说。
女儿告诉了我这句话,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当年说这句话时那温暖的而又羞涩的笑容。豆蔻年华的少女,怀揣了如此美丽的心事,在母亲生命的另一边,在流沙滚滚的黄河岸,与我遥遥相望。
妈妈,我替你记忆这一切。直到我的记忆死亡。
极品咖啡 摘自 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中国散文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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