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去了两个地方,巧的是,两处都是海岛,两地都是渔业镇或渔村,所遇都是渔民。这让我感到将两处对比的必要性。
01
一个是海南的莺歌海。这是一个典型的渔业镇,全镇现有各种渔船近500艘,吨位从8吨至60吨不等,年捕捞量达1.5万吨以上。该镇辖4个自然村,7个居委会,总人口约1.8万人。这些数据是当地朋友给的,虽然看起来显得枯燥,但对于一个从未到过海南的人来说,这能快速地给我一个莺歌海的大致印象。起码我可以知道,这里的海边靠岸处,必然停泊了很多船舶,大小不一,他们常年捕捞海产……
而另一个地方,福建的崇武古镇,也是靠海,只是去之前就没有这样的提前预习。所以当我们到了当地住下的时候,看到宾馆外面竟是一片退潮的滩涂,简直是惊喜。
我知道那是海的一部分,但不知道是它的哪一部分。大海,似乎总应该是广阔的,但这是广阔的大海狭窄的一处夹道——它的这边是我所在的酒店,对面并不是无垠的大海,而是另一片民居。就在两排建筑物之间,有这么一片海域,或者说,是大海在广阔无垠之处随意涌流进来的,一处寒酸又丑陋的小小海域。这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大海的类型。
说它丑陋寒酸也不为过,因为此时已经退潮,裸露在我们眼前的就是黑泥滩,连沙滩都没捞着。上面还停着一整排破破烂烂的渔船,像是已被废弃的样子。但也能想象,如果是涨潮时分,这片滩涂就会被海水覆盖,就可以被塑造成无敌海景。一天24小时,有涨潮、有退潮,所以这片海域要比普通的景区式海景更丰富。它避免了成为一个常规式的旅游场景,而是坚持作为一个生活场景。
当天深夜我们回到酒店房间,看到窗外的那片白天黑色的滩涂,现在已经是盈盈的海水了。海水是黑色的,因为夜的缘故。但月色下仍然有輕微的波光。船只依然在,我疑心它们是失去了船的功能的、船的遗址。它们以残破之躯在海水上极为轻微地晃动。
而第二天一早,拉开窗帘,几乎带着抽奖的心情。因为窗外有一片随时不同形态的海域,对于不曾在海边生活过的人,大海涨潮和退潮的规律充分显示了大自然的神秘,我们几乎无法预测24小时里此时的海水是什么状态,多还是少,激动还是平静。
这么一片小海域,因此像一个活物。
所以,第二天早上,拉开窗帘后,仍然有惊喜。惊喜就是,那些破旧的船只上,竟然都有人。渔民模样的男女,正在整理银色的渔网,可惜隔着距离和经验,判断不出他们是刚出海回来,还是准备再去出海。
海南莺歌海的海滩,同样也是一个生活场景。
当天晚上,我们在海滩上游荡,过着十分浪漫的仿佛单身时代的生活。大家对着海浪轻轻的拍打声,说起各自的生活,海面由近及远,铺排了各式的船只,最为奇特的一点是,每一只船上,都闪烁着灯光。
这灯光的作用,是为了避免让过路的船不小心撞上,它们将这样坚持闪上整个晚上,似乎有点耗能,尽管理论上也知道是太阳能灯管。
船只上闪闪的灯,带咸味的海风,轻轻吐纳的大海,沙滩上四处奔逸的螃蟹,一切十分诗意。除了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时我们又来到沙滩,竟然发现昨晚那么美的沙滩上,一夜间竟然留下一些人类排泄物(据说都是由附近渔民留下的),那种幻灭和扫兴的心情,真是无法排遣。
02
两处地方的人,也不一样。
在崇武的菜市场,我们见到了不少的惠安女。这是此地最出名的景点,惠安女。
知道惠安女,一般是因为舒婷那首名诗,实际上的惠安女,当然没有舒婷所写的琥珀眼睛和柔软腰肢,也不会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但她们确实很大程度地保留了传统服饰,以及发型。
发型有一部分裹在头巾里没看到,能看到的部分,有一把梳子(多数是绿梳子),发间还插了一些花,我们坐“三脚虎”(一种交通工具)时,半路上来一个老太太,发间别的饰物除了花,还有一种红色的小圆果子,更有不寻常的风致。
中年以上的惠安女,穿的多是稍经改良的传统服饰。露出肚脐的性感上衣,她们多数把它当作外套,里面另穿一件很潦草的T恤。花头巾上的斗笠,她们常用随便别的帽子代替,总之全身上下,五光十色。
一般来说,一个人群的传统服装都是有原因的,都能够最科学地符合当地的生活方式。比如蒙古袍子,可以最大程度地挡风避寒。按这个思路来看,惠安女的服装我不太理解。上衣那么短并且露出肚脐的功能性原因是什么,肯定不是为了好看。据说是图干活时下蹲方便,衣襟不会垂地也不会挡到视线。但我看她们的花头巾都特别长,都垂到下巴下面(像婴儿围嘴那样),那样似乎也很容易挡到视线。裤子又特别宽,据说也是为了下蹲方便,干农活时就扎起来,但是直接做短一点不就好了吗?
不仅仅是菜市场,在路上经过不少工地,都有很多惠安女在干着本该由男人干的力气活,比如搬砖砌砖、挑沙子。来崇武路上经过的大片花生地,看到几个弯腰锄地的,也是女性。
大岞村海边茶馆宣传画有一组画,把惠安女日常的劳动画成画作,分别有:钉柴工(做船)、躬耕、挖井、顶千斤、石锤臼、扒蛤仔、搬砖盖屋……全部是力气活,没有一幅是传统女性做女红、做手工之类的画面。
吾乡关于女性的宣传画,强调的仍多数是手工活儿,比如潮绣之类,但惠安女的宣传画上,就没一件轻省的活儿。干粗活的惠安女,能像舒婷写的,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把头巾的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至于海南的渔民,巧的是,我也去了当地的菜市场。区别还是很大的。
海南的菜市场有一个奇观,居然有不少看牙的。据说当地作为当时下南洋华侨回来的落脚点,它的牙科产业曾经引领了琼州地区的潮流。在中和镇有一条街叫复兴街,那条街上就有十几家牙科,有的手法简易有的也有用现代机器,所谓丰俭由人。我们看着一位牙科大夫两分钟之内就修复了一位阿婆的单侧数颗缺失牙,从手法的快捷来说,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和惠安女形成对比的是,海南的女性家庭地位高多了。这也许是受黎族的母系社会文化的影响。唯一一点和惠安女非常相似的是,结婚后都是回娘家住而不住婆家。
03
这两个地方的菜都称得上奇崛生猛。大概,还是因为邻近着海的原因。
崇武的菜,分量很大。当天下午,我们又吃鱼卷又吃炸鱼签,两样都很好吃,又是当地朋友家里自己做的,美味之余更兼人情味,嘴巴吃得没停过,到了晚餐期间根本不饿。但即使不饿我还是点了几样菜,随便一试,却没有不好吃的,本想着不好吃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浪费,现在只好昧着良心浪费了。
他们的经典菜式是:鸭蛋炕汤、石橄榄炖猪舌、花菜苦螺粳汤、马鲛粳汤、菜丸子、猪仔粿、海蛎紫菜煲、铁板茄子包、炒醋肉、香煎地瓜粉、卤面、葱油老蛏。
这些菜光是名字就覺得很特别,很挑逗美食好奇心对不对?我研究了一下,争取从技术上破解它们的魅力,发现它们的妙处不是食材,而是在于组合,以及做法。比如说,肉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他们的做法是加了醋变成醋肉,顿时就特别了;茄子本没什么特别的,他们的做法是变成茄子包顿时也特别了;猪舌本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的做法是用石橄榄(一种植物)来炖顿时也特别了;面条当然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的做法不是炒、不是焖、不是煮、不是捞,而是“卤”,顿时也很特别;鸭蛋本也没什么特别的,但后面加“炕汤”二字顿时也很特别;包括蛏子其实也没啥特别的,但加了一个“老”字顿时也很特别而且很亲切。
可惜出于体力问题,无法全部亲测。
第二天的早餐也很有意思。
首先是花生汤。此地盛产花生这我看得出来。因为从泉州来崇武的路上,经过一大片一大片的花生地,花生占了全部农作物中的绝大多数,显然此地的土壤很适合花生生长。另外,惠安文化馆的那些宣传画上,画着劳作的惠安女,也正在弯腰种花生,另一张图“石锤臼”上,写的说明文字是:早期农村常见的锤花生糊的工具,利用石头的力度重压谷物。
花生汤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喝起来就知道特别了。花生是去了皮的,汤色浓白,花生仁吃起来非常绵软,据说煮了八小时以上,所以用“入口即烂”也基本不算夸张。
另外几种,多数是用糯米粉或者糯米为原材料,分别大概是叫炸糯米糕、煎糯米饼之类的名字。忘记拍照了,所以现在也想不起名字。
朋友带我们去的是一个老字号,老板长得有点特色,留着胡子,气度不凡。他特意让我们参观煮花生汤的大瓦罐,确实很大,也确实很壮观。我问他这么大的瓦罐要在什么炉子上煮?他说,必须是柴火炉,如果用煤气炉则瓦罐会爆裂。在柴火炉上熬上八个小时,中间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候小火,都得靠手工。我心里想,这么麻烦的工序,费这么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似乎不太值得,倒不是卖多少钱的问题。虽然这碗花生汤是比普通花生汤好喝,但再好喝它也是一碗花生汤,难道它还能变出花来。
但我当然不敢这么质疑。我也能想象得到对这个质疑的反驳,无非就是情怀传统之类的。
海南的菜,比福建崇武更显得有经典的海滨特色,而且,大概因为它离大陆更远,似乎还更生猛,更带化外之感。
首先是海鲜,蟹里有满满的膏和黄,虾又大又鲜,还有一种泥鳅一样的鱼,椒盐制作,也是十分鲜美。这里的粉,特别出名,在外地非常出名的抱罗粉这次反而没吃到,但我知道了抱罗粉出自黎族,抱罗就是大树的意思。
我们吃的早餐是一种内容丰富得令人咋舌的大杂烩粉。在中和镇和莺歌海吃的粉,都是如此。一碗粉里面有小虾,有肉,有花生,有酸豆角,有青菜,有叫不出名字的各种贝壳类的肉,还有很多我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海南更特别的食物,是槟榔。
槟榔之于海南,正如花生之于崇武。
路边卖槟榔者甚多,吃起来程序并不简单。首先要把新鲜槟榔切为两半,然后配合一张叶子,叶子里裹着白色的石灰,至于这个石灰到底是什么作用,我终究没有问出道道来,却在网上查到了它严重的副作用。
它对牙齿、牙周、胃、下颌关节都不好,还有引起口腔癌的危险。而且槟榔还有致幻作用,正因为这点致幻作用,我看到不少少年在路边买,令人尤为忧心。他们老练地把绿色槟榔跟白色石灰混合在一起嚼,然后潇洒地吐出一口口鲜红的唾沫,看起来又惊悚,又魔幻。
04
最后还想说说这两个地方海面上的天空。
在崇武,我看到了大概是此生最美的落日。迟迟未归的光线,把西天的云彩感染成更为丰富的色调,粉红,橙黄,浅蓝,墨蓝,层层加深。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她有一些摄影师朋友,见到这样的场景就会说,这是一个带密度的天空。然后等到晚上天全黑之后,他们就会说,这时候的天空没密度了。
而在海南,则看到了更为丰富的海的周边。洋浦的千年盐田,如今已不再产盐,但仍留下来浩大的遗址。木棠镇南沙村,是扶波将军登陆的地方,那里的大海,平和从容。峨蔓镇下浦村的沙滩上,有无数的贝壳和石头,五彩滩的旁边,则有成片的仙人掌,还有被海水冲刷成嶙峋的礁石。最后我们还看到了海边的玉蕊琼花。
大海,频频举杯,令人微醉。
在海南的海风里,更容易想起的是苏东坡的情怀:闻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摘自《深圳特区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