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绵起伏的草坡,绒毡似的铺了一层浅浅的绿,丘陵草浪划出舒缓的弧线,一坡又一坡、一波又一波,如浪如云,把地平线遮去一半。无边的草原形成一个个绿色的旋涡,车和人在绿浪里翻滚,忽高忽低,忽前忽后,绿得令人眩晕。
视线里没有一棵树。
灼烈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洒下来,那些矮矮茁茁的绿草,裸露在原野上,顶着阳光站立,却无一丝藏躲的怯懦。沙尘袭来、暴雨倾泻、大雪覆盖,无助的小草坦然迎向天空,慨然无怨地承受着。细弱的草根与草根,在薄薄的土层下手牵着手,一根连着一根、一片连着一片,就把无边无际的绿草原托起来了。
走了多远的路呢?远处山脊的明线,勾勒出坡地草原层次分明的轮廓。那些深浅不一的暗影,是丘陵的皱褶,分出了坡地的阴面和阳面。
野芍药花惊现的那一刻,空气骤然凝固了。
她们从山谷里低地里探出头来,一团团柔润的白与粉,一只只仙桃般浑圆的花苞、一朵朵粲然开启的鲜花,一支支昂首俏立的深绿色枝叶,在草丛里漫坡遍野地散落开去。数不清的野生芍药花,如同一群群粉色白色的鸟群,从天边飞来栖息于此,铺满了这整整一面隐蔽而又开阔的凹形谷地。她们在阳光下安静地梳理着轻盈而光滑的羽翅,展示著纯洁无瑕的身体。粉白粉红,星星点点,织成了一块巨大的花毯。远远望去,眼前这一片绿山谷,已被盛开的野芍药染成了缤纷绚丽的鲜花草原。
在这天高地阔、旷野无垠的天边草原深处,蛰伏着如此大面积的野生芍药,令人难以置信。她们更像一群超凡脱俗的花仙子,在草地上忘情嬉戏,心无旁骛地举行着一场无需观众的演出。
我被眼前这壮观的天然芍药之美震慑了。在坡顶上停下来,屏息静气,不敢迈出脚步。众里寻你千百度,蓦然回首,野芍药,我可找到你们了。
草原寂静无声,只听得草叶簌簌在脚下响动,还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小心地撩开齐膝的花枝,磕磕绊绊地接近她,跌跌撞撞地靠近她。再晚一步,唯恐她又乘风飞去,倏然无影。
芍药花浅杯状的大花蕾,多为粉红色,形似玉兰花苞,却更饱满健壮。天空碧蓝如水,朵朵白云悬停不动。分不清是天上的白云一片片落下来变成了白芍药,还是一朵朵白芍药浮上了天空……
山谷静悄悄,几只蜜蜂嗡嗡地飞过,钻入花蕊不见了。
啾啾鸟叫,咕咕虫鸣,还有风的声音。
很多年前,我和母亲游览北京香山,曾在樱桃沟发现几株人工种植的盛开的芍药花,细细品赏,那洁白的花瓣近于透明,片片如玉似水,花形、叶片与牡丹极其相似,花大叶肥,华美绚丽,好像是专与牡丹媲美而来。
我一直分不清牡丹和芍药。
然而,在这片草原深处的芍药谷,我忽而发现了芍药与牡丹的区别。
牡丹的精致之美,是被人工栽培养育出来的;而野芍药,天然带着一种蓬勃之美,自由自在,质朴灵动。
真正让我惊叹的,是眼前这满满一山谷的芍药花,此起彼落竞相争艳,坡上谷里竟然别无杂花,热闹、丰满、完美。这一偌大的芍药谷,既不是公园,更不是人工栽培的花坛,她们是真正野生的芍药,在从这亘古荒原湿润的山谷里自己长出来的。与公园人工培育的芍药花不同,野生芍药的花朵略小,多为单瓣,但植株茁壮,蔚然成片。这些芍药花的种子,究竟是什么时候落在这个山谷里的呢?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草原上,这片或肥沃或瘠薄的土壤,她们或千挑万选、或随遇而安,沉潜于地下雪下冰下。春天来了,根茎悄悄萌动,她们便从草地上轰轰烈烈地钻出来。据说芍药发芽的场景蔚为壮观,水红色或浅紫红的短粗花芽,形似竹笋,出土后花芽颜色加深,变为深紫红色或黄褐色,而后迅速形成花的营养器官——茎和叶,茎叶一支支蓬蓬勃勃,萌发着生命的活力。
大自然拥有何等的神力与造化,创造出了如此美丽的奇迹。千百年来,芍药花历经了多少次干旱或冰雹的劫难,才侥幸存活下来并繁衍成谷。她们具有何等旺盛与顽强的生命基因,才能在这冬季长达八个月之久的高寒草原扎下深根;在她们娇嫩的花苞内,蕴含着何等超强的忍耐力与爆发力,方能年复一年去而复来。
天边草原、天上草原、天堂草原。
据说,在这一带,大大小小的芍药谷,保存有几十处。目前只有一个芍药谷对外开放,在景区内铺上了长长木栈道,供游人隔空观赏。
就在距北京几百公里之外的草原深处,拥有这一片保存完好、未被侵犯的芍药谷;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天边的山脊皱褶里,深藏着这一片纯净的鲜花草原。光阴荏苒,花开花落,她们心无旁骛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任凭沧海桑田,终不会改变自由不羁的天性。不知芍药为什么被称为别离草?我为此而忧心。自然之美被人发现之后,常常意味着破坏与终结,就连欣赏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但愿没人能把芍药挖走,她们的根太深了,城市的花坛养不住她们。
摘自《北京青年报》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