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深仇大恨”我不知道,但我和母亲确实五行相克,她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我怎么看她怎么心有千千结。
按常理,她该宝贝我才对。我是老幺,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还是她费尽心思从庙里求来的,而且为了我,被罚得两袖清风、家徒四壁……但是,打我记事起,我就没有任何优越性可言。对我,她总是兴之所至、心之所安,教训我也是信手拈来,二话不说就开打。
撒娇卖萌,我打三岁起就戒了。看看同龄人,我四岁时就有了生不逢时的感慨。母亲待我,视心情而定,但她的心情总阴晴不定。
我不干活,挨打;干不好,挨打;打了人,挨打;被人打,挨打;挨打哭鼻子,挨打;挨打不吭声,挨打……在她的教育模式里,就离不开打。她还美其名曰:打是疼,骂是爱,不打不骂是外拽。
挨急了,我冲撞她:“求求你!甭疼我了!你不觉得太溺爱我了吗?”
母亲怔住,眼一红,扔下家伙,开始抑扬顿挫地痛诉陈年史:“我的爹呀!我的娘呀!我的命咋恁么苦呀……”这招父亲都招架不住,更别说我了。我当即投降,心不由衷地道歉、认错、保证。
没用!母亲的泪水一旦决堤,不泛滥个“三生三世”,不会罢休。
尽管很厌倦,我仍隐约感到,母亲一定有苦衷。她每次都哭得那么锥心刺骨。我不是大禹,治不了她的眼泪,只能学鲧——滚。
我觉得很无辜,但母亲的痛苦,的确与我有关。为了我,她遭遇的不只是物质的浩劫,还有精神的涂炭——把两岁的三姐送养。当我“千呼万唤始出来”,她却没做好做母亲的准备,或者没做好失去三姐的准备。爱之深,恨之切。于是,我成了她愧疚的伤口和活靶子。
是爱?是恨?她不知道该如何爱我,就像不知道该如何恨自己。
明白了真相,才知蒙冤多年,但昭雪的日子,像母亲的忧愁,一眼望不到边。
少不谙事,顽劣好强,不甘忍受莫须有的罪名。那次,因为考试没考好,母亲又对我大打出手,痛陈伤心史。我爆发了,历数她的不是,把母子的责任和义务划得泾渭分明,最后咬牙切齿道:“我是你儿子,但不是你自我谴责的工具,也不是你寄托梦想的载体……”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打过我。后来,读到伯俞怜母,我才为自己的行径不齿——母亲打我打得有多疼痛,她对我就有多疼爱。
或许,诚如毕淑敏所言,爱需要学习、需要钻研、需要切磋、需要反复实践、需要考验、需要总结经验、需要阅读、需要顿悟……爱是需要一切手段打磨和精耕细作的艺术。爱没有天造地设的老师,无法无师自通。爱很艰巨,爱要在时间中苦苦摸索。
显然,母亲不是爱的艺术家,也难以自学成才。而我,又何尝不是呢?母亲爱我,只是不知如何爱。我爱母亲,却用错了表达方式。
如今,我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母亲更不知所措。我们回去,她开心;离开,她难过。接她到我家,她拘谨得像客人,过不惯,闹情绪要回去。我这才发现,母亲还未成年,是最该独立的人。
每逢节假日,我都会回去,看看她,也让她看看我。
龙应台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不会,每次离开都面向母亲退着前行:别送了,回家吧。母亲走得很慢,一步一回头,恍若前脚踩着前世,后脚踩着来生……
母亲,你慢慢来,慢慢来——我陪你变老,你要自己学着长大。
摘自《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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