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起哄的名叫伯流的家伙显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又嬉笑起来:“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了,就算是亲妹妹,也没有让妮子骑在头上的吧,你也不怕晦气!”
“我乐意,关你什么事?滚远点!”
我离这么远都看见伯流的脸忽然红了,在灰黄的土地和他灰黄的衣物中格外的显眼,他气急败坏地大叫:“说谁呢?”唉,连我都忍不住为他哀叹。实在是太蠢了,别人的注意力还没到这件事上来,他又何苦抓住不放,正确的做法应该是马上转移话题才对。
一片哄笑声,然而矛头已经换了方向。
我哥不再说话了,一方面是没有必要,另一方面是水马上就要没到他的嘴了。他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步,就慢慢沉入了混浊的河水中。我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更紧地抱住他的脑袋。环视一圈,发现茫茫的河流中只有我一个人以一种类似于蹲着的姿势在缓慢涉水前行,场面极其诡异和滑稽。种种关于水鬼河神的传闻又在脑中闪现,我的四肢越来越紧张和僵硬了……
我哥上了岸,把我从他身上掰下来,吐出一口水,脸色又青又紫,半晌说道:“你差点把我勒死。”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累赘,有我这样体弱技能少胆子又小的队友,是有可能把我哥害死的。这种深沉的自卑感迫使我后来去学了武术,但是在漫长的前奏练习中老师只教我们扎马步,这枯燥而丑陋的姿势彻底抹杀了我对武术的热情。老师还总骂我不专心,我说马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会劈叉呢,你看,然后我就示范给他看。他说你光拉韧带有什么用,下盘一点也不稳,力气一点也没有,又把我按回来接着扎马步。所以不久之后我就跑掉了。后来城东一个姓公孙的女人偶然发现了我天赋异禀的软功,兴致勃勃的要教我舞剑器,可是我又没有一点节奏感,时常自乱阵脚,最后用剑捅破了她的衣袖。事实证明我无法从事任何对身体协调性有高度要求的活动,我最多能摆出一个纠结的姿势并维持不动,就是后来风靡长安城的瑜珈,在我小时候却是吃饱了撑的。
我姐有个朋友经常亲身演示吃饱了撑的会发生什么事情,那就是吐。她姓安,叫安宁宁,性格却一点也不安宁。她撑得吐出来这一点很让我姐鄙视,她的乍乍乎乎也让我姐不以为然。但是我姐却没有和她绝交,原因是我姐实在很需要朋友。“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和女伴们在一起”,这是大唐淑女的第一条准则。安宁宁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左手食指第一节手指头。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就是她玩炮竹的时候把它炸伤了。这可能暗示了她小时候是个左撇子,但不管她小时候是什么,现在肯定是个右撇子了。
我就是个左撇子,我弟也是,我有个堂姐也是。大概我们家族有左的血统。我和我弟由于生在百无禁忌的家庭里,到现在依然口齿伶俐——虽然我弟后来得了沉默症,但那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说,不代表他说不利索。我们的堂姐就悲剧了,从小一直被人纠正左手的习惯,结果变成了个结巴。她的弟弟则恶作剧学姐姐说话,最后也成了结巴。在家庭聚会上这双姐弟沉默地坐在一起,规矩地用右手拿筷子吃饭。我和我弟也坐在一起,我们左边是一个巨大的空档,这样筷子才不会打架。
据说人们定下用右手吃饭这一规矩的初衷,就是为了防止筷子打架。但无奈规矩往往都是这样:出于善意的目的制定,实施起来却充满恶意。我很想把衣服系成左衽,这样更符合我的习惯,但是被大人们发现却会遭到斥骂,并且解释说上古时期坚持用左手并屡教不改的人会被处死,后来才演变成了死尸衣左衽的习俗,进而提醒我活在这个不处死左撇子的时代是多么的幸福,说我应该学会感恩。我不知道这传说是真是假,但是分明能感到他们深埋在言辞下的让我“正常”的欲望。这欲望虽隐秘却强烈,正是自认为正义和正常的“大多数”试图同化所有异己的欲望。如果你不幸身为少数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是“一小撮”中的一员,你最好小心点,这种欲望对你是很危险的。你可能为此被剥夺说话的能力,也可能会被剥夺其他什么东西,谁知道呢,天下如此神奇,什么都可能发生。
我弟小时候就是一个勇于反抗规矩的二货。有次我们在屋里吃煮玉米,他或许是牙痒痒,一直发出“木啊木啊”的咀嚼声,我姐说:“吃饭别出声!多没教养!”可是没一会儿他又忘了,再度发出声音,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都有这种经验,吃饭哼哼才吃得香嘛。我姐当然大怒,把他赶了出去,他到了外面咀嚼得更响了,听声音是从歪脖树上传过来的。后来声音总算是停止了,片刻之后,只听嗖的一声,一物穿破窗纸射进屋里,不偏不倚地落在饭桌上,正是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玉米芯。我们都哑然失笑,只有我姐更加生气了,可见她从来就缺乏幽默感。
我弟还偷过东西,偷的是什么呢?还是玉米。他不再赖着我之后不久认识了一群小孩,和他们一起去偷人家的玉米——这真是一种二流的偷窃行为,只有二流的破孩子才干得出来。由于玉米不能摘下来就吃,所以偷的人少,也不像瓜果那样有人看着,他们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但是他们不仅没种还很愚蠢,居然就地生火烤起玉米来,烟把主人引来了,把他们一网打尽。我弟是抱着玉米回家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我们都纳闷为何他独以脱逃,他说主人问他是不是谁谁谁的弟弟(谁谁谁自然是我哥的名字),他说是,人家就放他走了,还送他几个玉米。这种话他讲起来泰然自若,丝毫不覺得羞愧。
关于好吃的东西,大部分都是有关偷窃的回忆。总觉得自己家的东西没有别人家的好吃,也不知这是个什么道理。其实我们家也有一棵桃树,还结着不错的桃子。这棵树是有一年大人们心血来潮种下的,同期还有许多花果木,不过最后只有它和一丛竹子活了下来。原因是它种在厨房的门外,终日饱饮做饭刷锅的油水;而竹子种在厕所旁边,每天吸收天然的肥料。总之,它们分别守着人体皮囊的入口和出口,自然长得格外茁壮。我们家的桃子虽然长得好,却似乎比买来和偷来的桃子有更多的毛,而我对桃毛过敏,碰到就起一身的大红包,别人以为我出水痘了,见了都躲着走。有几次馋得没扫干净桃毛就上嘴咬,结果愉悦地体验到不照镜子就能看见自己嘴巴的奇妙感受。
我姐不喜欢吃桃,但是喜欢看它们越长越大。她曾经选了一个最大桃子当她的专属桃,贴上标签“不许摘”,就差套个笼子了。那个桃子不负她的厚望,最后长得比我姑姑做的馒头都大。我姑是这样做馒头的:她把面团拉成长条,随便切几刀就上屉了,蒸出来的方形馒头大碗里都装不下一个,够一个正常人吃三顿。然后有一天,桃子不见了,我姐也没吱声。我跑去告诉她“你的桃没了”,她正在用香茶漱口,说:“它已经烂在树上了。”
我打过竹子的主意,琢磨着吃它的笋,可惜它是那种个头很小的品种,长出来的笋也只有大脚趾那么粗,剥了皮不知道还有没有东西。况且它长在厕所旁边,吃起来有阴影。虽然小表叔说没事,可我却没有这样的觉悟。只有他不在乎这些,还对我弟高谈阔论列御寇的故事。我弟在很长时间里都以为列御寇是一种扣子,因此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我才惊讶地发现小表叔和他聊的是哲学,他和小表叔聊的卻是童话。我告诉我弟列御寇是一个人,又叫列子,他顿时意兴阑珊。但是很多年之后他画过一些五颜六色长着翅膀在飞翔的扣子,乃是他为数不多的获奖作品之一,组委会称赞它“充满后现代色彩”,表现了“朝代末的喧嚣与浮华”,有“直击灵魂的幻想式甜美与痛苦”,总之就是那些艺术上的用词,以让你听不懂为目的。只有我知道那只是来源于我弟的误解,他是在回忆小表叔给他讲的可爱的故事:“扣子御风而行”,不过他也不在乎别人的进一步误解。我们都知道艺术这种东西根本就是靠不住的,它本身就是由不断的误解构成。
除了吃得到的桃子和吃不到的笋,还有一棵死也不吃的香椿。有人很爱香椿的气味,我们却都接受不了。后来这棵树就被爱它的人刨走了。本地还有一种树叫做臭椿,外形和香椿一模一样,只不过一香一臭。不过我区别不出,因为在我鼻子里这两种东西都是臭的。还有一种区分的方法就是臭椿树有时会长着很多白色绿色的虫子,而香椿树上从来不长。大人们说这是因为虫子蠢,分不出好赖。我却不赞同,甘蔗里虫子也不少,苹果里虫子也不少,就连远从岭南运来的金贵的荔枝里都藏匿着大批南方的小虫,怎么能说虫子分不出好赖呢。我想唯一的答案就是在虫子的味觉中,香椿实在比臭椿还要臭。
庄子他老人家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就很想知道那是香椿还是臭椿。在学堂里《庄子》只是读本,《论语》《孝经》《诗经》《礼记》才是课本。读本,顾名思义,就是读读就算了的本子,所以我又觉得庄子只是在吹牛,无论香椿还是臭椿,都活不了那么大年纪,很快不是被人吃了就是被虫吃了。然而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说的既不是香椿也不是臭椿,而是另外一种树,有很多东西古人和我们的叫法都不同,这是历史学中一个非常大的困难。你以为你理解了一件事,其实他们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又比如他们记载了一件极平常的事情,在你看来却是对现今状况惊天动地的预兆。所以后来的史官们主张我们不要再读历史,把这件艰巨的工作全盘留给他们去做,我们只需要读他们翻译出来的历史就足够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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