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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嘎嘎木同志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感悟 热度: 14639
猫主义

  刘院士打电话给我,说嘎嘎木同志快不行了,最后的愿望是见我一面,叫我赶紧打车去宋庄。又说这是内部消息,一定要注意保密。

  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像四十多年前计划好的那样。四十多年前我爷爷还活着,我还没有出生,嘎嘎木同志就对我爷爷说:“将来我临走的时候,会和你孙子聊一聊。”我爷爷总说我和堂弟的出生是借了嘎嘎木同志的吉言,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没有的事儿。

  出租车把我扔在大使馆门外,地方比我记忆中的破旧了许多。一群卫兵和清洁工正在奋力铲除围墙上的小广告、给树干和井盖子刷漆、擦拭门牌,一副赶时间的样子,可见嘎嘎木同志果然快不行了,而且多半是急病。虽然现如今嘎嘎木同志已经淡出公众视线,但是一旦他去世的消息传出去,媒体和民众仍会蜂拥而来,到时候这里得让人看得过去才行。

  刘院士的秘书带我通过安保检查,进入使馆楼。每个人都在忙这忙那,刘院士也不例外,耳朵上夹着三个电话,打手势让我等会儿。等了五分钟,电话还挂不利索,他只好打手势让秘书给我说明情况。

  我问:“嘎嘎木同志生的什么病?”

  秘书:“不瞒您说,顶级专家团队都没查出来,是大使自己说他快不行了,地球上的治疗手段都没用。考虑到大使身体和身份的特殊性,我们只能以他自己说的为准。大使表示临终前要和至交老友黄海的孙子单独聊聊,这不——我们第一时间就把您请来了。”

  我想了想:“嘎嘎木同志没指名要见我,只说要见黄海的孙子?”

  “是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找我堂弟,他是天文物理学博士,明显和嘎嘎木同志的共同语言更多,我就一修电脑的,跟外星大使有啥好聊的?”

  “大使同志只剩下不到一天时间,您堂弟黄深宇在国外读书,来不及找他,所以只能找您了……”

  “大使是今天才告诉你们他快不行的吗?”

  “这个……”

  这时刘院士插嘴道:“你不用问这么多,你就老老实实当好你爷爷的孙子,去听嘎嘎木同志的遗言就行了。一会儿有人来给你装内置耳机,必要的时候我会指导你怎么说话。别的你不用管。”说完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准备工作总算完成了,我独自通过消毒通道来到最后一道门前。刘院士在耳机里说:“别紧张,想想他和你爷爷的交情。”我就回忆了一番他俩在老干部疗養院打乒乓球的样子,实在是辣眼睛。然而事实证明,嘎嘎木同志永远比想象中更辣眼睛。

  我们五目相对。

  我努力使语气保持平稳:“你好,我叫黄大猫,是黄海的孙子,很高兴见到你。”

  “我们以前见过面,” 他说,普通话带点通县口音,“那时候你还小,黄海还在,我还要更绿一些。”

  他抬起右前肢指着我不动,我低头看看自己,又回头看看身后。耳机里传来声音:“握手啊!”我才恍然大悟。双方体形差距太大,我只能握住他三根手指中的一根,触感凉凉的,滑滑的,如同半结冰的果冻。松手后我发现手心染上了对方皮肤的青灰色,还发着淡淡的荧光。怎么没人告诉我嘎嘎木同志还会掉色?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体快不行了。四十六年前,你把我连人带飞船从公海里捞上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我尴尬地咳嗽一声:“大使同志,把你从公海里捞上来的是我爷爷黄海,我是他孙子,我叫黄大猫……”

  “你不是黄海?”

  “不是。”

  “你也不认为自己是黄海?”

  “呃,不认为……”

  “局部的、暂时的、分流的、表层格式化的、另一种形式的黄海呢?”

  问题已经上升到哲学或者胡话的层面,我没法回答,只好模棱两可地耸耸肩。

  “你再感受一下,慢慢来,take your time。”英语都出来了,伦敦考克尼口音。

  刘院士不淡定了:“怎么突然就犯糊涂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别跟着他的话题走,抓紧时间,问问飞船和星际航行技术的事儿。”

  我说:“领导让我问问飞船和星际航行技术的事儿。”

  “飞船不是早就送给你们研究了吗?技术活儿我是一窍不通的。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是纯粹的外交人员,不是技术工人或科学家。我的脑容量是有限的,你们不能指望我什么都知道。”语气不耐烦,他的感受我能理解。总有人跑到我的电脑维修店问修不修手机,我把“只修电脑,不修手机”八个大字都贴玻璃门上了,还是有人进来问修不修手机,理由是:“我就问问,万一修呢?”眼下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就问问,万一你又会了呢?”

  我说:“大使别生气,我们领导只是希望你突然想起一些知识,可以在临死前传授给我们。”

  耳机厉声警告:“黄大猫,注意措辞!”

  “可以理解,但是很遗憾,我真的帮不上忙,技术的事由下一位大使负责。他已经在路上了,大概七个半世纪后就到……没错,降落地点依然是公海……不能改成宋庄,他现在是冷冻状态,联系不上。”

  耳机再度发出指令:“请求大使授权我们对他的遗体进行解剖研究,注意:是我们国家,不是我们地球。别跟上回飞船似的再捐给联合国。话题比较敏感,一定要注意措辞,要尽可能委婉。”

  我心说刘院士你杀了我吧,管临死的老人家要遗体这种事,再委婉能委婉到哪儿去?

  正在作难,嘎嘎木同志忽然说:“捐赠遗体当然可以,但是只能捐赠给地球联合国,这是我们的外交原则……”

  怎么回事?嘎嘎木同志会读心术?还是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出来,而自己瞬时失忆了?

  “其实我的身体没什么好研究的,只是一个简单的躯壳。我们发现地球人总是倾向于认为,在形态上越接近自己的就是越好的。文艺作品中的外星智慧大多也和你们自己长得差不多。为了给地球人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便于后续交流工作的开展,我的身体才被造成这副样子……”

  “等一下!”我猛然回过神,“你的身体是被造出来的?”

  “你该不会以为在亿万种可能的生命存在形态中,我是恰好长得和你一样吧?”

  “哪里一样啊!”

  “差不多嘛,一个分解有机生物供能的躯干、一个装着脑子的头部、几条末端分叉的肢体、几个光学原理的眼睛、一套肉质振动发声的交流系统……”

  “这些都是你们自己活生生硬造出来的?”

  “是的,但是不得不说,仿照你们地球人设计的身体耐久性实在太差了,这才用了几十年就不行了。我不能更好地帮助你们,也是因为受到了身体条件的限制。下一位大使肩负技术工作,需要更大的脑容量、更长的寿命,所以他的身体造成了另一副模样,不像我这么平易近人。不过到时候你们的眼界应该也开阔了,不会太难接受的。”

  我呆若被雷劈中的木鸡,拼命梳理这些荒诞至极的信息,结结巴巴地问道:“如果……如果你,还有你的下一任,你们的身体都只是容器,那么容器中的本体是什么?”

  “啊,这就是今天我想告诉你的事:我们的本体和你们一样,都是大脑。”

  “本体都是大脑”,我尝试理解这条信息。它跟之前的猛料相比平淡无聊得简直不值一提,却莫名让我心慌。我想求教于人,才意识到耳机有段时间没出声了,看来刘院士也被惊呆了……

  “不是的,他们听不见我们的对话。我们现在处于意识直接交流状态,你可以看到我的嘴巴没有在动。”

  何止!我还能看到自己也一动不动。从与他握过手的右手心开始,一条青灰色的荧光线顺着我的胳膊一路向上延伸到脑袋,把颅骨里的整颗大脑照得熠熠生辉。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脑子为什么在发光?我为什么能看见自己的脑子?我怎么动不了?”

  “意识世界里时间流动极慢,彼此的视野和感受都可以共享。现在告诉我,你是黄海吗?”

  “不是……不全是……我不知道……”

  记忆浮现在脑海。我感到自己被腥咸的海风层层包裹,潮汐的动荡让我发晕。黄昏辽阔如命运,暮色幽深如宿敌,在它们难以言喻的交叠之处,一艘来自1400光年外的飞船即将沉没或升起。这是谁的记忆?

  “你把我从公海捞上来,问我是个什么东西。当时我不知道怎么用你们的语言解释,现在可以试着解释一下了。我是一颗大脑,就像你拥有的大脑一样,但同时我又是一个更大的大脑的一部分。在我们星球,所有智慧生命是互通的,共同组成一颗近乎永生的超级大脑。我是它的一部分,下一位大使也是它的一部分。就算与它相隔整个宇宙的距离,我们也能和它即时通讯。”

  “没有任何通讯速度能超过光速!这不科学!”我发出让自己觉得可笑的强烈抗议。

  “地震发生,成千上万的地球人同时逃命,你说是本能产生的结果。事实上,本能就是一种通讯,是个体与超级大脑之间特有的通讯方式。在超级大脑的控制下,你们的绝大部分行为出自相同的动机,遵循相同的逻辑,而你们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是独立自主、独一无二的个体,相互之间在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差异上都要制造隔阂。旧的隔阂打破了,新的又建起,把智慧浪费在无休无止的内耗中。感受一下,地球朋友,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在干什么?在盘算独占嘎嘎木同志的遗体,在咒骂黄大猫的祖宗十八代,在拍刘院士马屁,在斟酌外星大使讣告用词,在做DNA鉴定,在背诵《出师表》,在撬锁,在刮奖,在投诉,在参观动物园,在试图捡起一块光斑,在假装敲错房门,在签署和撕毁合同……这些都是谁谁谁?

  “是你的同胞、你的祖先,也是你自己。”

  从未有过的平静,就像整个星空冻结在心中:“这就是和超级大脑相通的感觉?”

  “是的,但是很快就会消失了。在你身上启发这种本能联系,即便只是暂时性的,也已经在瞬间耗尽我全部的能量。真是抱歉,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物質世界中的我还有0.01秒就会死去。但是不必为我悲伤,我的记忆和思想仍旧保存在我们的超级大脑里,将由下一位大使完整读取,还有下下位……如果愿意,你完全可以把他们当成我。”

  “你知道我活不到那时候。”

  “身体不可以,思想或许可以。只要你们向着融合的方向进化,总有一位后代会回想起此时此刻正在进行的对话。到时候,他就等同于现在的你。”

  “我们能进化成你们那样吗?”

  “我们就是从你们这样进化过来的。”

  仿佛亿万繁星同时熄灭,我与同胞和祖先的联系瞬间断开,意识孤伶伶地跌回肉体,就像青蛙掉回井里。面前的嘎嘎木同志依然维持着坐姿,然而毫无疑问已经死去。他青灰色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我手心里那抹青灰色荧光也不见了。再次抬头,嘎嘎木同志已经通体纯白,宛如一尊盐雕。

  “这就死了?遗体捐赠的事儿还没聊呢!医护组快去抢救回来……”耳机里刘院士气急败坏的怒吼,混合着尖利的警报和意义不明的喧哗,让我脑仁一抽一抽地疼。我侧过头,用力拍拍脑袋,耳机从耳朵中掉落出来,世界暂时清静了。

  “再会,嘎嘎木同志。”我轻声说,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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