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

　　// 01 //

　　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舅舅当时是北航的老师，他每年放寒暑假回家都会给我带一份礼物。

　　有一年寒假，舅舅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一只玩具小熊。那时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舅舅好像是在外贸商店买到的，在当时应该是卖挺贵的价格。

　　我妈妈回忆，小熊来到我家时，我大概只有四岁，到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小时候，它就混在我其他的玩具里面。直到1992 年10 月的某一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它很可爱，而且它已经在家这么久了，却没有名字，所以当时就给它起了名字。

　　那时正赶上巴塞罗那奥运会，那一届奥运会吉祥物的名字叫科比，于是妈妈说它也叫科比好了。后来我又选了一天作为它的生日， 10 月12 号，跟岛田庄司同一天——我很喜欢岛田庄司。

　　这么多年过来，对于我们家人来说，科比已经是一个家庭成员了。我外婆也很喜欢它，觉得它很可爱，她认为科比的眼神里面好像是有一点表情的，而且如果去看很多年前拍的照片，大概也是因为它眼睛的颜色被磨掉了，所以觉得它的眼神不一样了。

　　我爸爸也会开玩笑说它真的跟小时候看着不一样，我觉得它有随着时间成长的感觉。

　　以前我们家人有时要出门，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说一句：“科比，你要一个人看家了。”慢慢地，我们把它确立为一个家庭成员的地位了。

　　现在，我外婆失智，已经严重到没办法行动，在患病的初期，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人，连我爸爸的名字都有点忘了。我表妹这些年长高了很多，跟小时候的样子不一样，外婆也忘记了，但是因为科比的样子没有变，所以外婆还记得科比。

　　老年人失智其实不止是忘事，连人的性情都会改变，尤其在初期，老人的性情会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而且不知道因为什么理由，她突然会变得很暴躁。

　　有一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她跟所有的人发脾气，但我们连她在生什么气都不知道。那个时候老太太怒气冲冲地把科比一把抱起来，然后回到她的房间去，我当时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已经80 岁的小女孩在发脾气。我在想，在她的眼里，科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但是我不知道答案，因为她当时已经不可能再跟我们交流了。

　　我记得以前外公不喜欢科比，觉得它就是个玩具，也觉得我们很荒谬。但是在外婆不太认识人、不太会跟人交流之后，有一年我们回家，外公看到科比，竟然对它说了一句：“你好呀！”那是我印象里外公唯一一次对科比说话，也许对外公来说，终于也把科比当作了一个家庭成员。

　　// 02 //

　　长大以后，我一直和科比在一起，我出国上学，科比就跟着我在法国待了一年多。我去旅游也要带着它，虽然不是我的每一次旅行里都有它，但是它至少跟着我走过七八个国家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玩具，但我到了很大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在这件事上这么特别。有人解释说这是一个人心理上的某种代偿、某种寄托或是某种缺失，其实我不太懂，因为我以前一直认为我这样才是正常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相信每个人从小都会有一个守护神一样的玩具，一直跟着你经历所有的事情。

　　后来有一年，我从巴黎回北京，那个时候我还在念书， 当时我是二十二三岁。那一次特别巧，我在飞机上带了一本书，里面被我用来当书签的是我跟科比的一张合影，是一张大头贴。在飞机上，那本书掉到了地上。

　　每年夏天，从巴黎飞往北京的国航航班里有很多留学生，那天坐在我后边的也是一个留学的女孩，她捡起来我的那本书，正好看到里面的照片掉出来。她看了一眼，就指着科比说：“你的这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

　　然后她说：“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我的是粉色的，现在在货舱里。”

　　我问她是不是也是从小让它跟自己一起长大， 她说：“ 对呀， 但我的那个是粉色的，所以它是妹妹。”

　　那一瞬间，我就特别相信这件事，我觉得那个时候是上帝给了我一个暗示，不要觉得自己奇怪。

　　当时我和那个女孩子互相留了E-mail，觉得太难得了，我们年纪也差不多。她说她的小熊好像是家里人从北京带来的。我猜它应该是和科比在同一个商店被买走的，至少是同一批玩具。所以我觉得会不会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那一批玩具熊被施了什么魔法。

　　可惜的是，我后来弄丢了那个女孩子的联系方式，但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觉得世界再大，你再怪咖，也找得到一个跟你一样的人。

　　// 03 //

　　小时候我会特别神经质地去想，有一天要是科比丢了怎么办？捡到它的那个人会不会觉得这是个垃圾把它扔掉？

　　从我读小学开始，我就很害怕这件事，想万一有一天它丢了，没有人知道要把它还给我，它不值钱，也不会有人去卖掉它。

　　我特别喜欢看《玩具总动员》这个系列电影，当时看过以后心里特别难过。电影里的大粉熊丢了，然后它千辛万苦地走回家，却发现家里的小女孩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代替了自己，只好扭头走了。

　　那一瞬间我眼泪都要出来了，我特别理解它在说什么，我在看电影的时候，就想着我永远不可以把科比弄丢，即使有一天它真的丢了，我也绝对不会买一个一模一样的代替它。

　　科比是有魔力的，以前常来我家的同学，因为总见到它，很多人都还记得它。他们现在有的時候看我朋友圈里贴的照片就会说：“哎呀，科比还在啊！”

　　我来北京以后，有一次一个朋友来我家，我跟她说起这个玩具熊的来历，朋友说，科比不就是玩具熊里的宙斯吗？

　　在我心里，科比一直是比较傻的、需要照顾的一个弟弟。其实我一直是有朋友的那种小孩，所以并不是因为我童年有多么孤单才需要科比。

　　曾经我有一任男朋友，他开玩笑说：“我觉得你们家见过你的每一任男友的人是科比吧？”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其实长辈们有一些是不知道的，朋友们也不一定知道，但是真正什么都见过的人正是科比。

　　也许我身边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和科比的这种情感，但是我妈妈觉得万物有灵，其实科比也在尽它最大的努力给我们回馈。我现在有女儿了，科比变成了一个长辈，它跟我们一起迎接新的家庭成员。

　　我女儿不太喜欢毛绒玩具，她喜欢积木、警车这些东西，像个小男孩。我觉得这是天性，所以没必要强求。但是有一次，小朋友的儿歌里边有一些教小孩子认识中国人的亲属关系，比如说“妈妈的妈妈是外婆，爸爸的妈妈是奶奶”，类似这样的歌谣。我问她：“那你应该管妈妈的兄弟叫什么？”

　　她回答得非常清楚：“科比！”

　　摘自《风流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