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启蒙,“床前明月光”是能教的,或者说些“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深山藏古寺”之类的话。大大小小算起来,未上幼儿园时,在家学了些诗。一进学校,老师问会背什么古诗,高高矮矮的孩子们凑在一起,就背了许多。
那时太小,不知道“古”是什么意思,留了个奇怪的认识:那诗是哪家小孩子背的,就当是哪家自己作的。后来上学,一首一首地学古诗,语文书上署了名,写了作者的生平,才影影绰绰地把这错给平下去。
上幼儿园的那半年,因为小,常混迹到隔壁姑姑班“听课”。他们班毕业的时候,互赠铅笔,很多人都来捏捏我的脸,送我一支铅笔,算是和我告别。我捧着一大把铅笔,愣愣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和我有关又无关的离别,喜悦和悲伤都不对。
到了再大点,又有毕业的,不时兴送铅笔了,都是写明信片。明信片也并不十分漂亮,但面上一半是风景一半是配的诗,特别记得一首叫《南方来信》的。因为有那种无事生非的男生挤眉弄眼,暗戳戳地坏笑一回,说,男方来信。
后来才知道,《南方来信》是汪国真的诗。他的很多诗我们都熟悉,只不过,不知道写出那些句子的是他。和这股风一起蹿起来的,是诗集《七里香》。
多年后,见过席慕蓉老师数次,听她的关于苏力德的文化讲座,寻根之旅。没有说诗,但那些早年的句子还是不会隐去,它们埋伏在某个细微之间,肆意在眼前行走——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
一起在校园里俘获我们的诗人还有海子和余光中。
一个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吸引、用“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来交友、用“秋天深了,王在写诗”落款。
一个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来催泪、用“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来游侠、用“佛在唐,佛在敦煌”纪念。
为了谁好,大家争得面红耳赤。
没有得出什么结论,班级里写诗的人倒是增加了一大片——有一部分写绝句律诗这样的古体诗,有一部分写组诗分节的现代诗。
两派泾渭分明,相同点倒也有,那就是谁也看不起谁。文无第一,诗自然也不想当第二。
班里两派的第一个斗争节点是,一个男生歌頌学校的古体诗被校报刊用了,古体诗一时称霸,连教室后墙上的黑板报上都是诘屈聱牙的作品,好多奇奇怪怪的靠字典才能认识的用字。直到半年后,一个女生写青春的现代诗被晚报副刊用了,写现代诗的人们才扬眉吐气起来,打破了这种垄断。
诗意飞扬的青春诗人们把写在草稿纸上的诗贴出来让大家读,更张扬的,还抄了好多份在周一的升旗仪式后分发到其他年级去。
记得初中时,后排有位男生上课不听讲,一心写古体诗,每月定稿誊抄好几大本。他还专门用那种可题字的书签,抄了自己写的致友人、同学、老师的诗在上面送人,有些被他视为知己的,一气能得他的赠诗好多首。
班主任拿起他不到一百的月考总科成绩,气得直跳脚,他却依然故我。
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关注诗这件事的?
记不清了,随着升学,那些写诗的同学们四散开,我们一大片被诗歌俘获或者被摇晃的日子就这样丝毫不显山不露水地停止了。此刻再回想起来,这一段里,诗歌就是必背篇目和考卷上的写作分析。
也许,那个时节,在流行的小说、电视剧、明星之外,还是会有诗站立且流动着,只不过随着长大,青春的敏感让关注它的人自有道场地过活吧。
写诗是要心力的,读诗是要功底的。
而我,都力有不逮。所以长大后,遇着一首自己能读出兴味的诗,便要一字一字地抄写下来,那里头许多我喜欢的句子,会在某些时刻浮出来陪我。比起其他类型的写作者,遇着喜欢的作家不一定要去排队签名,但若是喜欢的诗人,无论如何也要勉力一试。
因为,喜欢的诗人,能见着面的机会不多。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经测,此山压着十万斤黄金/足够一千个诸侯风光的葬礼
一时三刻,正午时光/面具抛在一旁/血肉和骨头坐在椅上
某个五月的下午,突然想起一句诗,如同初遇时在岁月里穿行被它击中,算起来,被它捕获的人,在失去里也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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