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春天了,咱们写篇作文吧。
于是,开头一水儿的全部是:春天到了,燕子飞回来了。
老师问:燕子在哪儿呢?
我们一同指指窗户外头在乒乓球台上蹦跶的一群小鸟。
老师鼻子都笑歪了,说:那是燕子吗,那是麻雀,燕子得往梁上瞅。
那时还没有学“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诗。
春天,花红柳绿的,自然要去春游。春游,就要野炊。
扛个锅、抱个盆、拎着油、拿着碗,柴米油盐酱醋茶里,就柴不用准备,去山上现捡,其他都分开带着。
一群玩儿过家家的小屁孩们,哪里能做出什么好饭。但一个个气势高昂,似食神附体,虎虎生威。
最后自产自销,所以哪怕饭夹生菜焦煳,就着青山绿水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自然也是要写作文的。
开头又全部是:春天到了,我们去春游了。
老师说:你们能不能不这么千篇一律?
我们就脑子转一转,有一半的人加进去个地名,改成:春天到了,我们去狮子岭春游了。
班里二十四个人这样一改,就达不到千篇一律的“千”了。
老师正正歪了的鼻子,说:你们怎么老要用同样的开头。
春天是采茶的时候,没有茶山,但老师会教我们分辨哪些树的叶子可以用作茶。将那些树叶掐了尖,上笼屉蒸或者放进小锅炒,揉制几遍,阴干,便得了茶。
拿到教室去泡,有的茶水清透,叶是碧绿的,欢喜若狂;有的茶汤是黑色的,隔得老远,光是闻着都覺得苦。但我做不出来,就伸着脖子看他们的作品。
这自己动过手的,更是要写作文。
他们一个个抓耳挠腮,前排后排地看,组合串出来,勉强成文。因为我小,排除在这一套采制流程之外,就旁观着写他们。
这个做的茶,叶子椭圆,好看;那个做的茶,有香味……前后桌四五个人的茶都记上一遍,结果,反倒得个高分。
老师说他们的作文写得前后混乱,我的写得条理分明。
有调皮的人不服,骗了我出去,把我关在礼堂里。
春天花多,也是要选去写作文的。
这个自选着写的,就没有那么整齐划一了。
但老师还是不满意,说:你们选的花是不同了,但是写出来大同小异。都是粉白粉白的花开在树枝上,苹果花?梨花?杏花?桃花?李子花……看了你们写的花,根本看不出写得哪种花。还不如写映山红,起码那是红色的。
打回去晚上重写,第二天一交,老师气得倒仰——谁让你们都写映山红的?变着写个状元红行不行?
春天还要拿来写作文的,是雨。
自然,大都写春雨像银针,像细丝。还有那句春雨必用的,春雨贵如油,要么用来开头,要么用来结尾。
老师说,形容春雨像针像丝的,就站黑板前面。起身,上前一批。
老师又说,写了春雨贵如油的,就站教室后面。起身,往后一批。还有已经站到前面的,不知道要不要往后挪。
就留猴子稳当地坐在那儿,前一天他缺课,作业没写。
初夏,有六一。赶着要隆重地过,春天就开始要排节目。
有了这么桩欢乐的事,大家上课总心不在焉,特别是大段的作文时间。
不串供,也不互相看,憋着劲儿地写完赶着去舞台上当采蘑菇的小姑娘或者小蘑菇。
虽然老师说我们,一个比一个写得难看,但作文一下就不雷同了。
除了写茶那次,我们历来是共进退,一直到仿着《高大的皂荚树》写操场里那些刺槐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把“刺槐”两个字改成了“梧桐”,老师竟夸奖了我!
布置作业,老师说:春天来了,咱们写篇作文吧。下边哀鸿一片。
老师说:你们也不要干号一到春天就写作文,谁让你们是学生。
许多年过去,我已不在课堂上念书,但是想起来,还是想写篇作文——写春雨贵如油,写春风似剪刀,写新燕啄春泥,写离恨如春草。
老师若点名叫我起来,我就背:春天到了,燕子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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