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国看望久别的父母,在跟随父母拜访长辈时,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想不到那个当年最不爱念书的问题孩子,今天也一个人在外安稳下来了,怎不令人欣慰呢!”
要再次离家之前,父亲与我挤在闷热的贮藏室里,将一大箱一大箱的书籍翻了出来,这都是我特意请父亲替我小心保存的旧书。整理了一下午,父亲累得不堪,幽默地说:“都说你最不爱读书,却不知烦死父母的就是书,倒不如统统丢掉,应了人家的话才好。”
说完,我与父亲相视而笑,好似在分享一个美好的秘密,乐不可支。
算起我看书的历史来,还得回到“抗战胜利后”的日子。
那时候,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有的堂兄堂姐念中大,有的念金陵中学,连大我三岁的亲姐姐也进了学校,只有我因为上幼稚园的年纪还不够,便跟着一个名叫兰瑛的女工人在家里玩耍。
在我们那时候的大宅子里,除了伯父及父亲的书房之外,在二楼还有一间被哥哥姐姐称为“图书馆”的房间,房间内全是书。大人的书放在上层,小孩的书都在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板边上。我总往那儿跑,可以静静地躲到兰瑛或妈妈找来骂了去吃饭才出来。
当时,我3岁吧!
春去秋来,我的日子跟着小说里的人打转。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惊觉,自己已是高小五年级的学生了。
我看书在当时完全是生吞活剥,无论真懂假懂,只要故事在,就看得下去。有时看到好文章,心中也會产生一丝说不出的滋味来,可是我不知道那种滋味原来叫“感动”。
我很不喜欢在课堂上偷看小说,可是当我发觉,除了这种方法可以抢时间之外,我几乎被课业逼迫得没有其他办法看我喜欢的书。
记得第一次看《红楼梦》,便是将书盖在裙子下面,老师一在黑板上写字,我就掀起裙子来看。
“宝玉失踪,贾政泊舟在客地,当时天下着茫茫的大雪,贾政写家书,正想到宝玉,突然见到岸边雪地上一个披猩猩大红氅、光着头、赤着脚的人向他倒身大拜下去。贾政连忙站起身来要回礼,再一看,那人双手合十,面上似悲似喜,不正是宝玉吗?这时候突然上来了一僧一道,挟着宝玉高歌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当我看完这一段时,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前方同学的背。我呆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心里的滋味已不是流泪和感动所能形容。我痴痴地坐着,痴痴地听着,好似老师在很远的地方叫着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没有回答她。老师居然也没有骂我,上来摸摸我的前额,问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地摇摇头,看着她,恍惚地对她笑了笑。那一瞬间,我终于懂了,文学的美,将是我终其一生追求的目标。
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凡事不关心,除了这些被人称为“闲书”的东西之外。我是一个跟生活脱节了的11岁的小孩,我甚至没有什么童年的朋友,也实在忙得没有时间出去玩。我最愉快的时光就是搬个小椅子,远远地离开家人,在院中墙角的大树下,让书带我去另一个世界。
摘自《雨季不再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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