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睡午觉,热醒,迷迷糊糊起来,打算冲个凉,感觉一个东西堵在卧室门口,一下子精神了。
原来是我儿子正蹲在地上,不怀好意地腆着脸冲我笑:“爹呀,跟你商量个事儿。”
糟糕,又被蹲住了……我强作镇静,抖出当爹的威风:“什么事?”灵机一动紧接着又问,“今天不是星期天吗?你怎么没去上油画课?”这次我打算先发制人。
儿子一拍大腿:“说的就是这个事儿!要不怎么说我爹英明神武呢。爹,是这样的,老师说我进入了瓶颈期,我也发现了,怎么都画不好,特没劲,感觉自己画不下去了……”
我勃然大怒:“少给老子来这套,围棋你学了半年,说对棋子有密集恐惧症不学了,拉丁舞跳了仨月,嫌累不跳了,这回你再半途而废,别再指望老子给你报兴趣班!”
“我也没说不画啊!听我说完嘛——我想了好几天,终于知道为什么画不好了,爹你猜为什么?”
我不做声,冷冷地看他表演。
“因为我用的颜料不好,我需要一套好颜料。”
我毫不意外:“说吧,多少钱?”
“啧,你们这些俗人,就知道钱,艺术是无价的。”
“那我就不给你钱了。”我抬腿要从他头上跨过去。
“哎哎,等等!”儿子嗖地站起来,差点把我掀翻。他把我推到床上按住,重新蹲下,刷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双手高高捧起,呈到我面前:“您看看这个颜料,名牌,”他吐出一个法国词,唾沫溅在我脸上,“三百年历史,梵高就用这个牌子!”
我抹了一把脸,看看屏幕上的网页,没找到价格:“多少钱?”
“您看看,光白色就有八种,多细腻,多精致……”
“到底多少钱?”
儿子说了一个四位数,大致相当于我一直舍不得买的键盘价格乘以三。
我沉吟片刻,说:“问你妈去。”
“我妈让我问你。”
后槽牙咬紧,心中一股怨毒油然而生。
“怎么样?没问题我就下单啦……”
“等等,儿子,咱们冷静一下。你才刚入门,用不着那么好的颜料,再说画画也不光靠颜料,主要还是靠人。张大千用筷子蘸着清水都能画出傳世巨作。正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工具越简陋,越能显出人的厉害啊!”
儿子把平板电脑放在我膝盖上,手臂在胸前交叉成麻花状,神情渐渐严肃起来,沉默了几秒——那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沉默。他问我:“水难道不会蒸发吗?蒸发了还怎么传世?”
我耳根一热,干笑两声掩饰尴尬:“我就是打个比方。”
“你是想忽悠我吧?没错,我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忽悠我!”儿子脸色一变,整个人拔地而起,气冲斗牛,“为什么?是觉得小孩好骗吗?大人骗小孩,当爹的骗儿子,不觉得丢脸吗?不想给我买就直说,用不着污辱我的智商!我虽然是未成年人,也是有尊严的……”拂袖,再拂袖,动作一次比一次大,眼看下一次就要拂到我脑袋上了。
我赶紧拉住他胳膊,汗都下来了:“别,别这样儿子,爸爸真的只是打个比方,不是忽悠你。”
“我知道,你是嫌那颜料贵,舍不得给我买,就找各种借口。”
“说到贵嘛,确实是有点,一套都顶普通的十套了……”
“爹,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糊涂呢?一分钱一分货。”
见我不说话,儿子重又蹲下,双手抚摸我的膝盖,一脸真诚地抬起头:“爹,我想要那套颜料,真的不是为了臭显摆——有什么可显摆的?用那套颜料的同学多了去了。也不是因为别人都有就我没有,怕人家笑话。从小您就教育我,走自己的路,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那是为了什么?”这是我心里想的,没说出来。
儿子读出了我的疑惑,叹了一口气:“我是为了艺术啊,爹!”
“艺术?”
“艺术!梵高一辈子穷困潦倒,他后悔吗?他不后悔,因为他把一切都献给了他热爱的艺术!艺术是全世界的瑰宝,艺术家需要全人类的支持!美第奇支持达·芬奇,佩吉支持杜尚,吕厄支持莫奈,提奥支持文森特,没有前者,能有后者吗?后者固然伟大,前者也同样值得铭记啊。您今天支持我一套颜料,以后我成名了,您就是我的美第奇,就是我的提奥!”
“好!买了!”我心潮澎湃,情不自禁,抄起平板电脑就给儿子下单。
“这种小事我来吧。”儿子麻利地接手,飞快地操作一番,丢下电脑,满足地站起来,“搞定!明天到货!”
“这么快……你刚才付款了?”
“是啊。”
“用我的账号?”
“没错啊。”
“你知道我的支付密码?”
“不就是你的名字全拼加我妈名字全拼加你们的结婚纪念日吗?不过我对达·芬奇发誓,我可是从来没有动过您一毛钱,我要是有那心,还用死乞白赖地求您这半天吗?”
鸡血退潮,狗血涌起,我隐隐有种被忽悠了的感觉,又不好发作,心烦意乱地打断儿子的滔滔不绝,叫他练画去。“得令!”儿子一溜烟儿跑了。
我呆坐半晌,渐渐生出悔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妻子发短信申请报销,得到了无情的驳回:“记你自己账上。”
看看账头的赤字,算算未来三个半月没有零花钱,我不禁悲从中来,反复拷问自己的人生:到底为什么生儿子?我本来对孩子毫无兴趣,打算丁克一辈子,年轻时候赚钱买养老保险,老了住养老院,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到底脑子让哪头驴踢了改变了主意?
突然间我想起了那头“驴”是谁,摸出手机,翻到“驴”的名字,邀请视频通话。接通,“驴”正躺在沙发上剔牙:“啥事?”
“我妈呢?”我习惯性地问。
“出去跳舞了,你找她有事?”
“我不找她,找你。”
“找我啥事?”
“你孙子学画画,买了套法国颜料,你得给他报销。”
“凭啥我报?那是你儿子。”老头子啧一声,露出牙上没剔掉的菜叶子。
“我本来不打算要儿子,都是因为你非要抱孙子,才生了这货,现在你得负责任。”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笑得整个人都模糊了,笑得我如坠五里雾中,“你以为我稀罕抱孙子,稀罕传宗接代?”
“不然呢?”
“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不能便宜了你小子。你小时候怎么折腾我,你不记得了?长大了要当丁克,不养孩子,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那么容易!报应来了吧?哈哈哈……”
我挂掉电话,不想再和其他任何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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