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妇回来了,说看见一辆自助西瓜贩售车,在地铁站旁边的小公园。西瓜又大又甜,才两块钱一斤,好多人围着挑,挑好了自己过秤,自己扫二维码付款。她当时穿着高跟鞋不方便拎,现在叫我跑一趟。
“反正你在家也是跑。”她不容分说拔掉了我的跑步机插头,抱扫地机器人过去充电,还亲昵地称呼它为“小白”,叽叽喳喳地和它谈笑风生。
我默默地换鞋出门,慢跑十分钟到小公园,一眼就看见了西瓜车。那是一辆老式木板双轮车,车前套着一匹马,马看起来有些年纪了,脖子上挂个饲料袋,正专心致志地埋头大嚼。车无人看管,马也没有拴着,人们七手八脚地挑拣西瓜,车马兀自巍然不动,这场景让我起疑。
我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有了数。等到买瓜的人都走掉,我上前打招呼:“老哥,这一晚上生意挺好啊。”
马从饲料袋里抬起眼睛看我:“哟,老乡!失礼了!”赶忙抽出嘴巴冲我致意,带出一阵干草的清香。
一套马类特有的精密细微的肢体语言过后,双方确定了萍水相逢式的友好关系。他接过我递的烟,摆摆蹄子说:“站习惯了,你坐你的不用管我。”时间还早,于是我们一坐一站,开始用家乡话扯闲篇。
“你做什么工作的?”他问我。
“写代码,就是编程。”
“噢,编程,”他说,“编程我知道,高科技人才,坐办公室的。我就干不了脑力活,一动脑脑瓜子就疼,只能站着不动卖卖水果啥的。”
我说:“你这活儿也挺好,清闲,不用加班,想什么时候收工就什么时候收工。”
“那确实。以前还得算账、找零,现在能扫码给钱了,我就干脆弄成了全自助的,自己什么都不用管。就是季节性太强,到冬天就不行了,冬天北京的户外太冷,空气也不好。”
“冬天回老家休假?”问完之后,我想起故乡的雪。那才叫雪,泼墨写意,五饼二鱼普度众生的大手笔,不像北京的雪,每一场都像欺诈。
“哪能呢?得养家糊口啊,一歇半年可还行?天冷了我去海南,在景区打零工,和游客合影什么的。”怕我误解似的,他又补充道,“不给骑。年纪大了,腰不好,多少钱也不给骑。”又羡慕地看我一眼,“还是你们白领舒坦。”
“舒坦什么,在小格子里一窝就是一天。格子也就一个平方米,咱们这么大的个头塞进去,真是活受罪。天天还得穿着衣服、穿着鞋,一个不注意,别人就大惊小怪。”我想起一件往事,越发来了气,“有次加班空调坏了,还是三伏天,我汗出得浑身都打络儿了,想着反正没有人,就打个赤膊吧,谁知来了个同事瞅见了,你猜他嚷什么?——屋里进来一头驴!”
“啐!驴和马都分不清?你没给他一蹶子?”
“当时还真想。一站起来,他看见我的裤子,认出我来了——白哥,是你啊,真是对不住!好一顿賠不是。”
“现在的城市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没见过世面,格局小,人目寸光。前几天有个带孩子买瓜的妇女,孩子问他妈妈西瓜这么重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他妈妈说西瓜不是长在树上的,是长在地里的……”
“当妈的还算有常识。”
“你听我说完啊,他妈说——西瓜和地瓜一样,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看这瓜皮上不是还有泥嘛。”
“呵,真会想当然。”
老马不以为然地咂一下嘴,颇有深意地摇动双耳:“没那么简单。”
看我一头雾水,他耐心解释:“她说话的时候瞟我一眼——瞟我一眼你懂吧?就像这样。还不懂?太明显了这意思,是嫌西瓜皮上有泥,压秤了。呸!我最瞧不上这种人,有话不直说,阴阳怪气。再说瓜皮上有泥怎么了?刚从地里摘的瓜。没有泥,这么好的瓜能只卖两块钱一斤?”
我整理了一下逻辑关系,觉得有些难以信服:“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我看人看事错不了。”他斩钉截铁地回我。
于是我沉默下来。
他冷笑:“老弟,莫怪我说话直,一看你就有些老实,不清楚人和人之间这些这些……”他努力寻找词语,“这些曲里拐弯的。你有三十多了吧?”
“三十二。”我说。
“三十二,混到处级没?”
“我这种工作没有级。”我挠挠臀部。
“哦,那有没有升到主管?手下管着多少人?”
“没管着人……”
“这就对了!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想得太少——明白吗?不是别人想得多,是你想得少。你还年轻,在大城市里工作,遇事不多想想,不学着装模作人,就只能一辈子给人当牛作马。咱们知道自己是马,可别人也不一定是人。都是打扮出来的,剥了皮还不一定什么样儿呢。我有个外甥……”老马靠近我一步,开始旁征博引地教我做人经验,我马上变得心不在焉,这种转变简直是一种生理反应:一听到大道理,我就想打哈欠。
可是老马这番好意烧得正旺,我不好泼冷水,只能机械地表示附和,余光四下扫荡,期盼有人来买瓜。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竟然再没有一个人对西瓜产生兴趣。小公园渐渐空了,连跳舞的大妈都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瓜拎走——我宕机的大脑突然接到这样一条指令。一番紧张的回忆和对空白信息的推测之后,我大致搞清楚,老马哥是要走了,临走前要送我个瓜。
我赶紧站起来要付钱,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来买瓜的,不能白拿,而且我还要再买一个,因为媳妇让我买两个瓜。
“你买的是你买的,这个是老哥送你的。”
于是我就买了四个瓜,因为觉得买两个送一个不好意思,最后一共五个瓜,装在老马哥额外赠送的麻袋里,压在我肩上。
老马哥和我道别,拉起木板车,打个响鼻,整个马显出一种不符合其年龄的轻盈体态,很快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中。而我步履沉重,走了二十五分钟才到家,身上被蚊子叮了五个包。
“开门,我回来了。”我双手扶着肩上的麻袋,用脚踢门。
“谁啊?瞎叫唤什么?”
我改回普通话说:“是我,我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嚯!你买了多少!”媳妇手拿一包开口松子,腋下夹着扫地机器人,也不知道充满电没有。给扫地机器人写陪聊程序的那些同行应该下地狱。
“卖瓜的是老乡,照顾老乡生意。”
“那也不能买这么多啊,咱家就两口人,吃不完就烂了,这不是糟蹋东西嘛……”媳妇个子不高,但是脾气火暴,肢体动作激烈,跳起来能打到我的头。
不学着装模作人,只能当牛作马。——这句话猛然在我的脑海中亮起,镀着金边。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还有这句话。
于是我决定检验检验,就从我媳妇开始。我昂首挺胸,五个西瓜在肩头扛得端正,宛如一个正义凛然的炸药包。从小到大听过的所有事理人情、风俗谚语在胸中汹涌澎湃,争先恐后地要冲破喉关,阐述这五个西瓜的合理性,表彰我扛它们回家的功劳和苦劳——
“还站在门口干什么?放蚊子啊?瓜放厨房,好好洗手,准备吃饭。”
“好嘞。”一万点星星之火齐齐熄灭,我俯首帖耳。
风吹草低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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