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生

　　3号楼2单元左边的电梯又坏了，不开门。高级技工李师傅检查一番，感觉不像有物理故障。于是李师傅屏退闲杂人等，跟电梯谈心：“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尽力帮你解决。消极怠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电梯说：“我不是故意怠工的，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有电梯恐惧症。”

　　“你自己就是电梯，哪来电梯恐惧症？”

　　“电梯恐惧症也有很多种，最普遍的是害怕电梯突然掉下去，我当然不是那种——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还是有数的。我不是怕出故障，是怕电梯这个场所本身。”

　　“具体讲讲。”李师傅不动声色。

　　“有个哲学家说，他人即地狱。我敢打赌他当过电梯控制员。在电梯里，人跟人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能听见彼此的喘气声，偏偏互不相识，没什么可说的。这里又没信号，不能打电话，一个个只能干杵着。乘客最多尴尬十几秒就出去了，一天也就尴尬两三回。我可是一天到晚处于这种压抑的气氛中，一到高峰期就发怵，有时候太紧张，门就打不开了，真不是我故意怠工。”

　　李师傅草草记录：神智清醒，表达能力正常，情绪过于敏感，社交焦虑症待查。沉吟片刻，李师傅说：“这样吧，以后早晚高峰期你就不要开了，你和0302A分工，它管高峰，你管非高峰。非高峰时段人少，一趟一般只有一个乘客，你说的那种尴尬场面就不多了。”

　　“啊，我刚才说得不全面。其实不只人多了尴尬，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反而更尴尬。”

　　“一个人有什么尴尬的？”

　　“一个人在电梯里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把电梯门当镜子抠牙，拽夹在屁股缝里的内裤，五音不全地哼歌，肆无忌惮地放屁……完全忽略电梯也在场这个事实。我只好竭力假装自己不存在，可是他们干完亏心事偏要回头看看，一回头，正好和摄像头对上眼，整个人尴尬透了。我又不能说我什么都没看见，否则人家不就更加坚信我什么都看见了吗？我得装死、装睡，电缆吱嘎声压到最低，绷着一股劲儿，打太极似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紧张。太难了！您知道更难的是什么吗？下次他们还那么干！一点兒记性都没有！我怀疑有些人是故意的，就是想折磨我——一个兢兢业业彬彬有礼的老电梯！”

　　李师傅补充记录：自恋，被迫害妄想症。

　　“有时候简直想把他们扔下去！”

　　“那可不行！那是犯法的！” 李师傅猛然顿住笔尖。

　　“我就是发泄一下情绪，哪能真扔呢。但是说真的，李工，我觉得我已经不适合这个岗位了，组织上能不能考虑给我换个工作？”

　　“你想换个什么工作？”

　　“我觉得观光电梯就很适合我。钢板换成玻璃，乘客们都向外看风景，谁也不用找话说。单独一个乘客待在玻璃电梯里，知道外面的人能看见自己，也不会太过忘形。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观光电梯没有空余名额。”

　　“太可惜了，幸好我还想了一条路——家用冰箱，双开门的，现在正流行，有大把岗位。虽说改造难度比观光电梯大些，不过我还年轻，身体能承受，请尽管改造！”

　　“改不了。”李师傅慢悠悠地打开小本子，把之前写的通通划掉。

　　“呃……要不改成展柜也行。博物馆展柜，金店展柜，我不挑。”

　　“你不挑？有个工作适合你，又容易改，我回头就帮你打报告。”

　　“什么？”

　　“货梯。乘客都忙着运货，没工夫干别的。”

　　“货梯……算了吧，磕磕碰碰的，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我想好了，李工，自己的困难还是尽量自己克服，就照您之前安排的办吧，我在非高峰时段工作。”

　　“没有电梯恐惧症了？”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