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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重庆又下小雨。
雨滴敲击屋檐、窗台,发出“哒哒”的声响,仿佛在这寂寂的暗中,有人在悄悄弹琴。
我做梦,梦见老屋后面的那一排马尾松,起风的时候,它们枝丫摇摆,松涛涌动,发出妖精一样的叫声,也像是有人正用鞭子抽打着时间。时间一定也会很疼吧?
表弟和表妹都到街上玩了,我还是一个人坐在屋前的藤椅上。藤椅好像跟老屋一样上了年纪,有些憔悴,经不起坐,我一碰它,它就吱吱呀呀地响着,仿佛是由一根根濒临破碎的骨头发出的。我有点心疼老屋,心疼藤椅,因为它们很像你。
时间声势浩大地从我们的生命里走过,带走了青春,拐走了理想,生活趋于一条流动甚微的河,你静立河岸,成为俗世里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每回走在落花成冢的路上,总会看看那些枯瘦的草木,它们沧桑的躯干、落败的花梗,仿佛都是你,站着,看我。
我期盼早日放长假,我好想去看你。
但去年秋天,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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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上英语课,姐姐发来一条短信,我以为喜欢在奢侈品中过活的她又在炫耀自己新买的手机或提包。结果,一点开,是一行:“弟弟,外公去世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行字会出现在眼前,没有任何准备,心痛得好厉害,好像有人正在用刀子割开我的身体。
当时身旁的同学都在上课,为了不影响他们,我努力憋着,咬紧牙齿,但深深感觉到心里的河堤已被凶猛的潮水冲破。强撑着眼泪,熬到了下课,我把头埋进臂弯,哭出了声。
打电话回去,妈妈也哭得不行,哽咽著,几乎说不出话。在三十多分钟的通话时间里,她就说了两三句话,让我在学校好好待着,不要太难过,剩下的部分,她哭得像个小女孩,丢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姐姐稍后打来电话,告诉我你离开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衰老、疾病,而是从银行领完退休金回来的途中被歹徒盯上遭遇不测,歹徒往你大病初愈的身上捅了好多刀,地上都是血。
我瞬间泣不成声,仿佛那些刀也刺进我体内,我的心被绞着,我的血管被拉扯着,好疼好疼。姐姐还在电话里说着,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外公,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如此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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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数了数时间,从我出生到你去世,我们相聚的日子累积起来似乎也没有超过一年。原来我们相处得这般短暂,仿佛一根线穿过了针孔,旋即被缝进衣帛,如此迅速。
我自小就沉默无言,连“我爱外公”都不曾在你面前说出。你以前在马尾当过兵,身体虽然消瘦但还硬朗,你每回见我,总是希望我能好好长大,不要过于羞涩腼腆,不要只躲身于自己的世界,而是能够敞开内心拥抱外界。
我现在正努力打开自己,不再排斥喧嚣而陌生的世界,如果你在,好希望你能看见。
上次见到你,是去年二月寒假,妈妈让我带上自家栽种的蔬菜瓜果去看你,你大病初愈,头戴黑色毛线帽,穿着灰色羽绒服,颧骨凸出,好瘦,像苦瓜一样。我有点难受,但还是忍住情绪,强撑笑容。
你同样对我笑着,然后去邻居家叫回爱打桥牌的外婆,给我煮了一碗太平面。吃完后,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你总是问我学业如何,在重庆生活怎样,找对象了吗。我说自己在学校过得很好,就是那边饮食有点辣,目前还没有对象。你说,二十多岁也该找个合适的人了。我总是笑。
傍晚时分,你像往常一样送我到坐车的地方。我不让你送,而你坚持出门,直到看见我上了车,才肯离去。我每次从车后窗户看见你转身的背影、走路时不太利索的腿脚,心里就酸酸的。而我不曾想过这一别,竟是阴阳两隔,才瞬间体会到你每回目送我离开时的心情,多看一眼是一眼。
你一生岁月平淡,从马尾退休回来后,不想整日闲坐在家,就在镇上小学、中学当门卫,学生们都不喜欢你,因为你表情严肃,很少笑,人太正直,不容许别人违反规章制度,时间到就锁门,看见有人爬墙就抓。
有时我到你的学校里玩,碰到那些被你惩罚过的学生,他们不知道我,我们在聊天的过程中他们提到你,说你人很讨厌,眼睛很尖,他们做什么都能被你看到,被你抓到。我当时心里笑得很开心,心想,我外公就是这么厉害。
你也有哭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看见,但外婆见过。
那天是你生日,表妹送了你一张贺卡,你拿到房间里,看完,老泪纵横。表妹在上面并没有写多么伟大、漂亮的字句,只是简简单单写着:“这些年,爸爸妈妈离婚后,都是爷爷您和奶奶一起照顾我们,您看着我们一点点长大,我们也看着您一点点老了。今天,向您说声辛苦了!祝爷爷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如果时间可以往后退,我也想在那天跟表妹一样,对您说声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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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你。
因为家里人都商量好不跟我说,他们怕我难过,影响学业生活,而且从重庆回福州的路程较远,他们都不愿我颠簸。为此,我第一次跟妈妈发火。
她在电话里说,外公知道的话,肯定也是希望他们这么做的。我听完,说不出话了。
我感觉那天天黑得好快,世界变成了一个看不到光的盒子,我在漆黑密闭的盒子里努力打开泪腺,哭了好久好久,心里仍旧不承认你的离开。我总觉得当自己眼睛里再也掉不出泪滴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像小时候一样,走过来,扶起蹲在地上的我,带我到你当门卫的那所小学玩耍,然后领着我去门口的小卖部买零食。
但此刻,我双眼红肿泪水已无力再流出时,你没有出现,你真的不会再出现了,我亲爱的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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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成了一张再也无法跟我说话的黑白照片,悬挂在老屋里你以前常坐的那张椅子上方。
外婆每天都会擦一遍椅子,上面没有一丝灰,好像你刚刚坐过。
我在屋里像从前一样吃着外婆煮的太平面,像从前一样跟外婆聊天,聊的也都是我们聊过的内容,只不过现在你不在了,外婆更老了。我忍住好几回,没有去看墙上的照片,但最后还是没撑住,看了你一眼,坚毅而消瘦的面庞,带着微笑也仍显得严肃的脸,略高的额头,凸出的颧骨……外公,你是不是也在看着我?
外婆在你走后,整个人瘦了一圈。妈妈每次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总会聊起自己又去看了外婆,外婆好憔悴,妈妈说自己好想哭。
今年暑假,我见到外婆,确实好瘦,跟秋天院子里的树一样。我认真瞧了外婆一遍,她的眼睛也小了一圈。妈妈说,你走后不久,外婆整天哭,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
外公,你知道外婆退休后平日没啥爱好,就爱和邻居大妈打桥牌,有时误了做饭,你很生气,说了她几回,依旧没有改变她对桥牌的热爱。
可在你走后的日子里,外婆渐渐不怎么喜欢打牌了。有时邻居叫她,她也不出去,借着要给去纺织厂上班的舅舅一家人煮饭的理由拒绝了。
妈妈也说外婆变了,不像以前那样喜欢热闹了,她常常待在老屋的客厅里,看電视,缝补衣物。
我觉得那是外婆在陪你,即便你挂在墙上,说不出一句话,她也觉得你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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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老屋后面养的鸭子还整天在叫,你送给我的单车车座底下还黏着你用抹布擦车时留下的线头,我的银行卡里还存着每次去看你时你给的零花钱,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
你离去,留下空旷的黑夜,长长的思念,如线穿孔,缝进我心里。
我深知每个人经历的红尘都很短暂,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每一次转身的刹那,或许就是故事的最后一幅画面,每一次说出的再见,很可能日后便无机会再说,但我还差你这声再见,我好想跟你说声再见。
外公,这几天是清明时节,山上开满梨花,但美好的风景总是短暂,经不起风雨到访,花不言声,只一夜便落了满地。
我总想起六年前的秋夜,也是落花的日子。爸爸妈妈因手里有事便叫我独自前往镇上喝喜酒,天色太晚,你和外婆把我留下来过夜。
我睡在老屋二楼你的床上,看完你放在影碟机里的电影《喜宴》。
老旧的电视机上开始闪出雪花,越来越多,窗外的马尾松在晚风里抚动着,松涛阵阵,我迷迷糊糊就快睡着了。
这时听见你在木板楼梯上慢慢走来的声音,一步一步,咯吱咯吱,靠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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