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童

　　

　　高中时代的教室里，不用經过协商，就能一致发生的有趣现象是：几个要好的女生同时暗恋同一个男生。而这个男生通常不知情，或许永远都不会知情，但女生们在那段时间会抱团分享一切与这个男生有关的花边新闻。

　　比如：“我今天去楼下食堂吃饭时与他擦肩而过，刚打完篮球的他，汗珠都还挂在脸上，我觉得他好帅啊。如果谁推我一把，我肯定去给他递纸巾。”

　　又比如：“我跟他在楼梯的转角处差点撞上，我们还看了彼此一眼，超尴尬的是不是？”

　　再比如：“你知道吗，他好像很喜欢科比。科比是谁啊？我也来研究研究。”

　　这些微小的、大多数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互动内容，足以支撑女生们一整天的胡思乱想。男生们可能觉得很平常，打篮球出汗不过是自然现象，差点撞上对方时看一下对方不过是表达歉意；而女生们就如同手捧珍宝，想要无数次地拿出来欣赏把玩。

　　她们靠着彼此毫无猜疑和攀比的分享离“男神”更进一步，她们同舟共济、携手共进地关注着同一个男孩。这份天真，成年后的我每每想起都觉得甚为可爱。

　　世上的爱情，大概没有比那个阶段的女孩子们建设得更单纯的了。

　　我也这样单纯可爱过。

　　高二的一天，跟往常一样，我准备迎接一整天毫无新意的学习生活。突然，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生走进教室，肩膀上斜挎着一只军绿色的帆布翻盖包——是那种复古样式的，翻盖上还印着闪闪发亮的红色五角星。刚开始大概谁都没注意到他，因为他走路太安静、太小心翼翼了。我猜想他是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被人发现呢，只听见一个女生突然喊了出来：“哇，周杰伦啊！”

　　我闻声抬头，男生瞬间涨红了脸，迅速走到已经空了一周的座位那里，端正地坐好，然后伏在桌子上，一只手左右摇摆，好像在告诉同学们，不要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但哪个女生能拒绝一张如同周杰伦复制版的脸呢？

　　我们的那个时代，周杰伦有众多粉丝，在MP3有限的内存里，80%是周杰伦的歌。大多数人有一颗蠢蠢欲动想要见偶像的心，但没有鼓鼓的钱包来实践，做得最多的还是买周杰伦的海报和招贴画，然后贴满墙壁和桌肚。

　　我从来都不算同龄人中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所以她们做的事情、有的想法，我都有过。

　　忍不住大声叫出来的女生，我叫她玲子，是那段时间我最要好的朋友。她迷恋周杰伦的程度远超过我，大概也是因为她家比我家有钱，她有足够的零花钱肆意表达她的情感。而我不能，我买一张海报都要缩手缩脚考虑良久，伫立在小商店随意摆放的明星海报前，翻来覆去地寻找，最后却以“这些都不算好看”草草收场。

　　有时，我能看出老板娘眼睛里满满的不快，她一边收拾被我翻乱的海报，一边客气地说：“再看看别的，这边还有很多。”实在面薄的情况下，狠心买一张，那我的下顿早餐就要少加个卤蛋了。

　　自那以后，玲子就有了新的中意对象。她跟我传纸条说，她对他有好感。其实我也有，可我没她那么有勇气。她跟我传完纸条后，我就看到另一张纸条传到了那个男生手里。

　　我问玲子：“你就这样告白了？”

　　玲子说：“没有啊，我只是对他说‘你长得好像周杰伦啊！我最喜欢他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她顿了顿，看我的反应有点迟钝，继续说，“你傻啊，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喜欢他，女孩子还是要矜持。”说完还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玲子当即就送给那个男生一版刚买的周杰伦最新款的招贴画。男生大概习惯被这样关注了，没有拒绝。玲子觉得有戏，更加肆无忌惮，下课去小卖部买零食，偷偷塞进他的桌肚里，然后再写纸条说：“我这么胖估计都是这些零食害的，我不吃了，给你吃吧。”

　　好像在那个年代，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的都不算真正的恋爱；没有那句“我喜欢你”，所有的心意就属于暗恋的范畴。尽管已经明目张胆到跟他分享最私密的故事，但暗中隐藏的秋波却不像那句正式的表白一样可以盖章生效。

　　现在的我们虽然口口声声地喊着要过有仪式感的生活，但从来都是稀里糊涂、得过且过，明摆着一张凑合的脸，把生活过得四分五裂。

　　少年的时候有着棱角分明的可爱。

　　那段时间，我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听玲子讲与那个男生发生的点点滴滴，玲子讲到情动之处，还把摞起来很厚一沓的纸条摆在我面前供我详细阅读。我了解到男生转校是因为他的前女友转到了隔壁的学校，而他觉得这两所学校的距离刚刚好，不打扰但最接近。这样的举动中满满都是“我就站在你身边默默关注着你”的感动。

　　我知道这件事后，一时头脑发热给他传了写有肺腑之言的纸条，大意就是：没有哪个男生可以像你这么痴情！你好棒啊！我会永远支持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写得特别矫揉造作，好像想把所有美好的词语赋予他，但文笔稚嫩，写出来的不过是朴实无华的大白话，但也是最真实的感情。

　　我自己明白，我不过就是找个由头去接近“男神”，纸条里的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对他的崇拜与好感。不过，这种感情是隐晦的，起码在那个年纪是那样，搁到现在可能早就被识破戳穿了。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给玲子报备了这件事，做到彼此分享，毫不心虚。她并不关心我写了什么，第一反应是：“他怎么回你的？”

　　“他很礼貌，只回了一句‘谢谢，很高兴认识你。”

　　玲子笑了：“哈哈，他对你没兴趣。”

　　我也笑了，含蓄地说：“就对你有兴趣啊。”

　　“那当然啊，要不他怎么每次回我那么一大段！”玲子更加放肆地大声笑起来。

　　我敲了敲她的脑门：“就你有能耐。”

　　其实，可以看出来，学生时代并不需要像成年人之间的谈话一样顾及对方的感受，我们谁都没有异样的小心思，哪怕是对同一个人有好感。

　　“如果我跟他好了，你真的不介意吗？”玲子突然认真地问我。

　　“不，我只会替你高兴！”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到现在我都还敢为这个脱口而出的回答发毒誓，绝对是真心实意的。endprint

　　玲子说：“放心，如果他喜欢你，我也会放弃的。”

　　我挽着玲子的胳膊说：“陪我上厕所。”

　　我俩走过讲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望了那个男生一眼，男生托着下巴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我们俩又看了彼此一眼，像是一起预谋什么勾当，弯着腰，忍住笑，“哧溜”一下跳出了教室，接着教室外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但其实，我们两个始终没有勇气先迈出那一步。

　　后来，可能我觉得时间久了，没意思了，也可能是有点退出的意思，纸条传着传着就不传了。

　　玲子还是一如既往、不求回报地给予。男生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种情愫悄无声息，没有明目张胆到被叫到教导主任处，没有被批评教育请家长，那么一切看起来都很温和美好。

　　只是某天午休时分，男生的前女友意外地来了。

　　我们都看见，平时几乎不怎么切换表情的他，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他们在外面聊了很久，也躲掉了很多次老师的检查，但躲不过教室里我和玲子特意关注的目光。男生手舞足蹈，十二分的愉悦都写在脸上，时而着急地想要表达什么，时而含情脉脉地盯着那个女生看，眼睛都不眨一下，那是我们第一次见男生这样。那个女生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站在离男生很近的地方，画面美得就像偶像剧。

　　玲子闷闷不乐，我安慰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做朋友也很好啊！况且，你们现在不就是朋友吗？”说完还补了一句在当时的环境下，可以安慰任何一个失恋者的话——朋友比恋人更长久。

　　谁知她听了这句话反问我：“我们的友谊会天长地久吗？”她有一点泪眼婆娑。

　　我拍拍胸膛说：“当然！”

　　她破涕为笑，转身就给男生写了一封绝交信，拿给我看。信上的文字一笔一画很工整：“很多年后，可能你会忘了我，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和你发生的故事，像此刻的阳光一样，照耀着我生命里的一段青春路程。谢谢你，朋友；也再见了，朋友。”

　　突然有一天，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又来了，正好与玲子迎面相撞，她一边探头向教室里看，一边拦着玲子问：“我哥哥呢？”

　　玲子没搞清楚，刚想发问，男生就紧跟着出来了，摸了摸女孩的头，温柔地喊了一声“小妹”。

　　玲子迟疑了一会儿，仓皇而逃。

　　后来我问玲子：“后悔吗？你可以跟他解释的啊。”

　　玲子一脸正经：“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准备放弃了。我知道，如果我感动了他，跟他真的好了，你一定会祝福我，这一点我是肯定的，百分之百地肯定。”她好像觉得我不会相信，刻意强调了一遍。

　　我点头表示赞同。

　　“但如果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我总觉得会伤害你，我不想这样。我们的友谊不能是一段，而是一輩子。我还想和你一起上厕所，一起传纸条谈论某个大帅哥。”

　　我哈哈一笑。

　　玲子接着说：“其实，你退出时也是这样想的吧？”

　　我眼珠子一转，说：“谁说的，我就是突然不喜欢他了。”

　　最后一句是谎言，我和玲子都知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