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水,我喜欢你,整整十二年。”
这是我和陈枝在机场重见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着面前这个被加州阳光晒成古铜色的少年,差点没把我手上那张写着“陈枝,欢迎回家”的接机牌砸在他脸上。
陈枝大我三岁,是我的发小。
当年陈家尚未移民,陈枝妈妈和我家顾太太闺密情深,焦不离孟,因此我和陈枝有过很长一段同闯祸同挨揍的岁月。但我和陈枝八年未见,分别时,都还是披着雨衣就觉得自己是超人的熊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陈枝这种深情告白的恶作剧无疑是讨打,换作过去我会让他体验一下我的裂石掌,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是个躲在口罩下的丑八怪,我连讨伐他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翻个白眼表示我的鄙视。
但陈枝还在表演他的情深笃定,一路上,他的目光不离我左右,已经用他伟岸的身躯连续撞翻了好几个无辜路人:“小水,你为什么对我的深情视而不见?你好歹吱一声呀。”
他碎碎念的功力比起从前又进步了,到无人的角落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回过头,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朝陈枝露出我那张被青春痘折腾得坑坑洼洼的脸。
果然,陈枝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小水!是谁丧心病狂毁你的容?”
我恶声恶气地问:“怎么样?还喜欢我吗?”
陈枝朝我脸上又看了几眼,最后他似乎很沉痛地下了决心:“喜欢!你再丑我也喜欢!”
我很有冲动将这个演技超群的人当场掐死,但我是奉了父母之命来接他回家,只能耐着性子,在他深情款款的目光中,抽搐着撇过了头。
陈家在国内的房产已经转卖了,陈枝只能借住在我家。回到家后,陈枝先用他走南闯北的见闻迷惑了我爸,再用他的甜言蜜语迷惑了我妈,最终让他们相信陈枝在外多年,终于长成了比从前更可靠、更稳重的青年。
于是他们决定,让这个优秀青年住在我隔壁。
我差点掀翻了桌子,拍案而起:“妈,他今天在机场跟我告白了!据说他觊觎了我十二年,他住我隔壁,您能放心吗?”
顾太太闻言立刻激动起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真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有魄力!有前途!”
我颤抖着按住我突突跳的太阳穴,觉得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陈枝还是住到了我的隔壁。
他抱着一大堆特产礼物来“进贡”:“小水,月色这么美,不如我们上天台看星星吧?”
我打了个冷颤,同一个玩笑,开一整天就不好笑了。我决定翻脸,连人带礼物将他往外推。
但陈枝不动如山,我竟然不能撼动他分毫。
在我快要无力的时候,陈枝终于让步,往后退了退,我立刻将门狠狠甩上。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我还能看到陈枝严肃得像在报告新闻的表情。
他说:“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陈枝走后,我看着镜子里满脸青春痘的自己,无限哀愁地闭上了眼。
倘若是两年前,陈枝说喜欢我,我勉强会信一信。
两年前的顾清水骄傲热烈、勇往直前,是青葱岁月中最好的模样。重要的是,那一年的我还没有“发育”,是青春痘的绝缘体。
那一年,陈枝刚从加大毕业,跟随一个摄影大师走南闯北地采风,成为我父母口中走四方的好男儿。相比之下我没出息得多,那一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决定跟许桉告白。
许桉和我同班三年,是传说中的天之骄子,像其他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我喜欢许桉,看似毫无来由,却有一种义无反顾。
高三那年,我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一个保送名额,那是许桉的第一志愿。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当天便找到了许桉,昂着头,骄傲地将我的喜欢向他和盘托出。
我满心以为自己即将如愿以偿,那个时候的我,笃定地认为许桉没有不喜欢我的理由。
然而站在橘色阳光里的少年冷笑出声:“你那个保送名额,是我不要的。而且,就算我不要了,有资格要的人也不该是你。”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得到这个名额,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冷冽的目光让我的勇气四分五裂,他说,“喜欢我?你不配。”
那场告白,是我人生中遭遇的第一场悲剧。喜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以为给出的是一腔热血与孤勇,可是许桉说,我不配。
我在他带着攻击性的语句中,艰难地拼凑出前因后果。
我得到的这个名额,确实是许桉主动放弃的,但是他放弃是为了让给他最好的朋友——另一个竞争名额的女生。但没想到,老师最后给了我。
我素来与老师关系很好,于是在许多人眼中,我成为不择手段巴结上位的小人,这许多人里,也包括许桉。
旁人复杂的目光对骄傲的我来说是一种羞辱,我决定用实力证明,我不用保送也能考上那所学校。
于是,我放弃了保送,迎来了接二连三的悲剧。
我没有成功地证明自己的能力,我考砸了。愤愤不平地复读一年,我砸得比第一次还严重。
祸不单行的是,那一年,我向来光洁细腻的皮肤,突然长起了青春痘,而且越演越烈,一发不可收拾。我看过许多医生,用了许多药,始终不见好。
面慈目善的老中医说,我这是心有郁结,是心病。
这是心病,可是我没有药。那个骄傲热烈的顾清水终于彻底被打沉,我认命地上了所三流大学,每天躲在口罩后面,再也抬不起头。
而这些陈枝不知晓,他在我家住得心安理得,每天按着三餐问候我,早安、午安、晚安,还顺带邀请我上天台看星星谈心。
每次我都张牙舞爪地关门送客,再听着他在门外委屈地挠门。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现在的顾清水配不上其他任何人的喜歡,更何况是那样优秀那样光芒四射的陈枝,即便他只是开玩笑。endprint
于是我只好隔着门对陈枝撒谎:“我心有所属了,但那个人不是你。”
外面的挠门声慢慢停止,陈枝没有再纠缠我要看星星谈心,我却突然悲伤起来。
我想,陈枝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四个悲剧。
我不敢再面对陈枝,狼狈地逃回了学校。
我走得匆忙,连最心爱的小熊抱枕都忘记带走,只好打电话哀求顾太太用加急快递送过来。
那个加急快递来得很快。我飞奔下楼,刚看清来人,就差点被吓出心肌梗塞。
那个抱着小熊笑出一口大白牙的,哪里是快递小哥,明明是我一心要避开的陈枝。
我一个转身,疾步往回走。
陈枝三两步就追过来拉住了我:“熊不要了?”
我犹豫了半分钟,这半分钟不备,就被楼上那些闲得无聊的人当成风景看:“喂喂,都快来看!楼下又有人告白了!”
下一刻,我们就成众人的焦点。
别人好奇且疑惑的目光朝我望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今天匆匆下楼,忘记戴口罩。
我顿觉体温骤降,手脚冰凉。一个挺拔少年跟一个满脸痘的女孩告白,这不是爱情片,而是恐怖片。
但陈枝还在理直气壮地威胁我:“我想清楚了,虽然你心有所属,但是你还可以变心啊。”
我惊呆了,这当真是要告白的节奏。我一咬牙,干脆拉了陈枝的手,顺势便往校外的方向跑。
据说那天我拉着陈枝,陈枝拉着行李箱和小熊,以百米八秒八的速度奔跑在校园里,硬生生跑出了灾难片的效果。
我慌不择路地闯进校外一家叫DITA的音乐吧。一进门,我便愤怒地举起拳头:“陈枝!我要跟你单挑!”
我气得眉毛倒竖,陈枝却在看了我一眼之后,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我的花拳绣腿完全威胁不了他,在我气急败坏试图脱鞋砸他的时候,他才收住笑声,抱着头逃跑,一路逃到了人家的舞台上。此时正黄昏,DITA的工作人员在调试音响设备,被忽然蹿上去的陈枝吓了一跳。
陈枝嬉皮笑脸地跟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还抱走了人家的吉他。
他“DoReMi”地折腾了一阵,突然开口唱了起来,没有前奏,没有预热,只有他突如其来的声音,他唱:“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好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一天,脑海里回荡的全是这句歌词,还有站在舞台中央,抱着吉他低吟浅唱的少年,他轻轻地唱,试图要唱响我整个青春年华。
可是当时的我没等他唱完,便慌忙地冲上台,捂着陈枝的嘴巴将他拖了下来。
那一天,我迫于无奈,和陈枝在DITA坐了很久。台上的歌手换了又换,唱过了摇滚和民谣,而我喝着Cider,终于有勇气问出口:“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他大老远从美国加州回到中国,又跨越了好几个城市来找我,如果这是恶作剧,那么陈枝的大手笔我要写一个“服”字。如果他真的喜欢我,那我相信,陈枝一定是脑抽了。
陈枝酡红着脸,趴在桌上,却答非所问:“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天海底潜拍,我下潜到一半,潜水装备却突然出现问题。那一刻,我离死亡那样近,而我有那么多遗憾。”
在大难不死之后,他列了一张遗憾清单,而跟顾清水告白,就排在清单的第三位。
你看,陈枝念念不忘的,是从前那个顾清水,不是我。
我没有问他排在前两位的是什么,我只是扭头看向窗外,假装我没有泪流满面:“你都告白过了,可以没有遗憾地回加州去了。”
我努力压住声音里的哽咽:“陈枝,顾清水给你的答案,是NO。”
陈枝没有听我的话回加州,他非但留了下來,还搬进了学校附近的四合院旧宅。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将旧宅改造成摄影工作室,专门拍摄人像艺术写真。
陈枝对我的课表了如指掌,没课的时候,他就将我拖到工作室里帮忙,活像我生来就注定要为他两肋插刀。
他满脸失望地看着我:“大家兄弟一场,你这点忙都不肯帮我吗?”
在我说了“NO”之后,他没有再说过“喜欢”,却开始以兄弟自居。
我无力反驳,一脸生无可恋地被他架到了工作室。我从不知陈枝名气这样大,摄影工作室刚开张,来找他拍写真的人便络绎不绝,预约本上记满了名字。
我跟在他身边帮忙举打光板,偶尔回头,就可以看到陈枝的侧脸。他在做着他喜欢的事情,收起了嬉皮笑脸,专注认真的样子迷得人一塌糊涂。
陈枝的光芒太耀眼,这样的陈枝,需要一个美好的或者勇敢的女孩与他并肩。
比如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就很勇敢,拍摄结束的时候,她飞快地蹭到陈枝身旁,撒娇似的问他:“陈枝,你有没有女朋友呀?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呀?”
陈枝却表情浮夸地急忙后退:“你别靠过来啊,我家清水在那儿呢,她会打断我的腿的。”
姑娘转过头来看我,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畏畏缩缩的丑八怪,她犹豫了一下,转身就走。
陈枝那么好,而我左看右看,都是一副再也好不了的样子,姑娘必定是觉得他脑抽了。
我恶狠狠地瞪着陈枝,差点就真的上去打断他的腿,他拿我做挡箭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陈枝却不怕死地凑过来:“多谢女侠相助,我请你吃饭!”
他胸有成竹地折腾到天黑透,最后却端出一碗泡面,连个蛋都没有加。
我认命地进了厨房,在空得可怜的冰箱里翻出了几样食材,做了沙茶炒肉片、蒜蓉白菜和土豆丝,外加两碗蒸饭。菜很简单,但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暖的色泽。
陈枝夸张地将每道菜都端详了一遍,最后睁着发亮的眼睛对我表达了他的崇拜:“不愧是我们清水,简单几个菜都能做得这么温暖美好。”
话音刚落,却听“劈啪”一声,停电了,陈枝口中的美好跟着淹没在黑暗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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