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这些做设计的人来说,天天对着电脑画图,年近三十还没谈过恋爱也是正常的。
黄毛是其中之一。
而且因为每天都有画不完的图,周末与夜晚的时间都被极大地挤压,我们唯一的消遣就是晚上跑到公司楼下的路边摊,就着冰啤酒吃点小龙虾。
楼下路边摊有很多,有一个摊位,食品价格比别家贵三四成,却架不住老板手艺好,龙虾据说还是从江苏老家运来的,我们偏喜欢去那家吃。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老板的女儿肤白貌美,身姿婀娜,干起活来却爽快麻溜,毫不拖泥带水,是一个“龙虾西施”。
每天最积极去吃小龙虾的当属黄毛了,常常是我们光着膀子蹲在椅子上,喝酒撸串吃小龙虾正欢的时候,黄毛突然气沉丹田,一声大喝:“快穿衣服!”
然后就在啤酒和烤串撒了一桌,大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忙脚乱地扒拉衣服时,黄毛跑到灶台边,对“龙虾西施”露出一个谄媚的微笑:“又来帮你父母的忙了?真懂事啊。”
我们都打趣他:“黄毛啊,你赶紧收了老板家女儿,到时候请我们吃免费的小龙虾吧。”
黄毛毫不客气地回击:“人家摆个摊多不容易,要是我们成了,一定多收你们一倍的费用!”
说起黄毛,他倒也不是染着黄发的小混混。只是不知道是基因的问题还是小时候缺乏营养,一到阳光底下他的头发便会泛黄。
记得刚入职第一个礼拜,组长给我们开会,说着说着就说起了个人形象问题。
“我们搞设计的,一定要踏实稳重,让人一看就能放心地把项目交给你做,不要像某些人一样,自以为时髦,染个黄毛。”
其他所有人心领神会,一齐转身看向黄毛。
黄毛却不知为啥正发着愣,一时间还没察觉。直到大家一阵一阵地咳嗽,有人敲敲他的桌子,他才回过神来,却眼见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瞬间慌了神,连说话的语调都变了:“报……报……报告老板,我觉得您说得很对。”
其他所有人爆笑起来,从此黄毛就成了他的绰号。
散会后,我们问他为啥发愣,没想到他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不肯说。
他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我们骂他:“一把年纪了害羞个什么劲儿!再害羞下去一辈子找不着媳妇了!你说说看,咱们也给你出出主意。”
黄毛怒了:“我才没害羞!我还不能有点儿隐私么?”话虽如此,不过他还是告诉我们,他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一姑娘啃着一个比脸还大的菠萝包,觉得特别可爱。然后,他就沦陷了。
“哦,这菠萝包哪买的,比脸还大,老板做面包很有诚意啊。”
黄毛暴跳如雷:“这不是重点!我是说真的,我从没见过那么可爱的女孩子!”
我们怂恿黄毛赶紧去追那妹子,开始的时候黄毛还文绉绉地说:“这茫茫人海,我该到何处去寻找佳人芳踪?”可当一个礼拜后,他又一次在上班路上看到那女孩子,黄毛的心思活络起来了。
我们是弹性工作制,只要能按时完成任务,时间随意安排,于是黄毛开启了对菠萝包妹子的跟踪计划。
第一周,黄毛告诉我们,妹子是附近一家大饭店的服务员;第二周,黄毛厚着脸皮在那家饭店游荡好久,终于用借手机的套路要到了对方电话号码;第三周,黄毛激动地飞奔过来告诉我们,他知道妹子家里是干什么的了。
“难道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悲伤的故事?”我们猜想。
黄毛却神秘兮兮地留给我们一个微笑,不再理会我们的问询,专注地画起图来。倒是我们在一旁八卦之火熊熊燃烧,面对黄毛这块顽石却只能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黄毛突然拍拍我们的肩:“走,请你们吃夜宵去。”说罢便强行拽着我们出了门,根本不给我们拒绝的机会。
后来我们才知道黄毛看上的那個姑娘是路边摊老板的女儿,白天在工作的饭店端水送茶,晚上便披上围裙帮家里的忙。
我们说:“是个漂亮妹子,也能干,可她家毕竟……”
黄毛一拍桌子:“我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吗!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创造美好生活!我要追她!”
看黄毛态度坚决,我们只能举杯祝福黄毛。
黄毛走上了追求“龙虾西施”的漫漫长路。
可是下至来路边摊吃东西的流氓混混,上至去大饭店豪饮的社会精英,“龙虾西施”什么样的男性没见过?黄毛,在她眼里只是平凡路人甲。
黄毛倒是不气馁,三天两头喊我们一块儿去吃小龙虾,久而久之竟和那老板熟悉起来,摊子空闲的时候两人便会躲在灶台后面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烟。
老板说:“我就这一个女儿,可眼光高,喜欢她的男的她都看不上,偏偏家里条件不好,她心里又自卑,看得上的也不敢主动,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黄毛说:“老板,你看我咋样?”
老板上下打量黄毛一番:“听说你是搞设计的,赚钱应该不少。”
于是在老板的牵线下,黄毛精神奕奕地准备和“龙虾西施”约会了。
我们给黄毛建议:“据说男女待在幽暗狭小的地方能增进感情。”
黄毛眼里放出惊喜的光芒,然后开始执行。
于是那个周末,黄毛约了“龙虾西施”去玩密室逃脱。
听说这个事后我们骂他:“你是傻吗?约什么不成非要约密室逃脱!你就不怕暴露智商?”
黄毛搓着手笑嘻嘻地看我们:“这不是有你们么……”
按照黄毛的理解,这又是密室又是解谜的,一方面可以在狭小的环境里趁机牵牵小手,另一方面能展现他超凡的智商,简直是一举两得!
那天,黄毛拉着我们几个去见“龙虾西施”和她的朋友。剧本是黄毛一早想好的——我们负责卖蠢,黄毛则带好节奏,一路过关斩将,那“龙虾西施”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是游戏开始,黄毛就傻了眼,倒是“龙虾西施”和她的朋友们哗啦啦一下四散开来到处寻找线索,留下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插手。待到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龙虾西施”和她的朋友们又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破解方法,黄毛左看看右看看,始终不知道她们讨论到了哪一步。endprint
整局游戏从始至终我们和黄毛一点作用都没发挥,只是跟着“龙虾西施”在小房间里钻过来又爬过去,出来的时候满头大汗,衣服也皱巴巴满是灰尘。
那天晚上,黄毛头一次没有在“龙虾西施”的摊子上吃夜宵,而是跑到了隔着一个街区的小摊上喝闷酒。我们安慰他:“你看,‘龙虾西施也没怎么埋怨你,估计还有希望,你再试试看约她呗。”
第二天一大早,黄毛就约“龙虾西施”去看电影。
听说这个事后,我们再次对黄毛开骂:“看电影根本不能交流,你说说你准备怎么与她增进感情?”
黄毛倒是叫屈:“可我看那些套路里面,不都是看言情电影递纸巾,看鬼片能顺势搂搂抱抱吗?”
但是当黄毛向“龙虾西施”提出去看爱情片的时候,“龙虾西施”拒绝了。她说:“爱情片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文艺小清新。”
黄毛一脸懵,可这时候恰好没有美国大片,只能选了一部看着还行的国产片。但毕竟是拿来凑数的电影,黄毛看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龙虾西施”也不断咂嘴,满脸的不耐烦。电影才放了一半,龙虾西施便对黄毛说:“对不起,我还要帮家里出摊,先走了。”
黄毛一下子清醒过来,可“龙虾西施”已然匆匆走远,黄毛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此生已是无望。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们告诉黄毛:“去游乐园是增进感情最好的方法,一定能成。”
黄毛点头表示受教,赶紧去买了两张票,约了“龙虾西施”周末去玩。
按照一般套路,带女孩子去游乐园,旋转木马、鬼屋还有摩天轮是必玩的三个项目。可是当黄毛提出要去坐旋转木马的时候,“龙虾西施”满脸不可置信:“你竟然喜欢坐这玩意儿?”
黄毛一下子乱了阵脚,尴尬地问“龙虾西施”:“那你喜欢玩什么?”
于是整个白天,“龙虾西施”拉着黄毛把云霄飞车、跳楼机、海盗船等刺激的项目玩了个遍,直到黄毛的胃里翻江倒海,趴在栏杆上动弹不得才罢休。待到好受了一些,黃毛问:“咱能玩个不那么折腾人的么?比如鬼屋啥的?”
在黄毛的计划里,鬼屋可是和鬼片有着相同功效,“龙虾西施”要是被吓着了,岂不是就会扑进他的怀抱?
可进了鬼屋,黄毛发现“龙虾西施”竟然比他还要兴奋,张牙舞爪地到处乱窜,倒是把那些扮鬼吓人的工作人员吓得尖叫连连。
黄毛满头大汗地问“龙虾西施”:“你难道一点都不怕?”
“龙虾西施”理所当然地回答:“明知道那是假的还被吓着的人不是傻么。”
黄毛看了一眼周围抱在一起尖叫的小情侣,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但黄毛还有第三个选项——摩天轮。
摩天轮内的空间狭小而私密,还能将整个城市的风光尽收眼底,简直就是绝佳的表白地点。
本来“龙虾西施”是不大想乘摩天轮的,她的原话是:“这东西慢吞吞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架不住黄毛连番邀约,最终同意了。
随着摩天轮缓缓上升,月亮也从高楼大厦背后钻了出来,月光像轻纱一样覆在“龙虾西施”的脸上,美丽又圣洁。
黄毛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却没想到“龙虾西施”抢先说:“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这事儿我也考虑了挺久的。”
黄毛一愣,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立刻忘得一干二净,干巴巴地开口:“你……你是怎么想的?”
“龙虾西施”盯着黄毛看了好久,直看得他心慌不已,这才开口:“当初是我爸说,这小伙子人还不错,你去试试看吧,所以我才试着和你约会了几次……”
“那……现在呢?”
“你的确是个不错的人。”
眼看着黄毛就要咧开嘴笑起来,“龙虾西施”却把自己的双手伸到黄毛面前。月光下,黄毛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龙虾西施”的手掌心布满老茧与伤口,那是做服务员以及帮家里干活时留下的。
“龙虾西施”说:“可你是知道我的家境的,我怕你不能和我同甘共苦……我想,我们不合适。”
黄毛在办公室里黑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进门开灯,那形容枯槁的人形差点没把我们吓个半死。
我们问黄毛怎么回事,黄毛原原本本地和我们说了,然后苦恼地问我们:“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真的一点都不嫌弃她啊。”
我告诉黄毛,这个世界最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就算你现在凭着一腔热血和她在一起了,以后也难保不出问题。她父母没个正经工作,她自己混得也不咋样,要真追到了你的压力不知会有多大。这种“龙虾西施”,看看就好了,人嘛,还得找个能对自己事业有帮助的人。
黄毛红着眼睛瞪我:“你说的什么话!你那是找对象时候该说的话吗?你那只是交易!”说罢,就气哼哼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画图了。
那天晚上,黄毛一个人去了小吃摊上找“龙虾西施”。一个礼拜后,黄毛突然提出了辞职,怎么劝都劝不住。
半年后,公司楼下开张了一家做小龙虾的店,生意红火,我们忍不住准备去尝尝鲜。推门进去,却见给客人一盆一盆端上小龙虾的人是“龙虾西施”,而那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不是黄毛又是谁?
半年不见黄毛,他剃了个圆寸,人也沧桑了不少。他笑呵呵地和我们打招呼,没等问起,他就和我们说,他选在这里开分店,就是想在我们面前显摆一下,没想到我们现在才来。
黄毛告诉我们,他后来终于追到了“龙虾西施”。追到手以后,觉得老这么摆路边摊也不是个事儿,便辞了职,与“龙虾西施”一家开了个正儿八经的店,发展得不错,于是他来这边开分店。
黄毛满脸得瑟地和我说:“你看,我早说过,我和她可以一起努力创造美好生活!”
我们问他:“你当初不是被拒绝了吗,咋又好上了呢?”
黄毛和我们说,那天晚上他去找“龙虾西施”时,正好碰上城管严打,那一溜路边摊老板连钱都不收推着车就跑。黄毛是顾客,本可以不用跑的,却不知道怎么就脑子一抽,帮着“龙虾西施”一家端起一大盆刚烧好的十三香小龙虾就跑。好容易跑赢了城管,他却跟丢了“龙虾西施”一家。
黄毛心里顿时就“咯噔”一声,他可不想被“龙虾西施”认为是顺手牵羊的人。可找不着人,他只能在路边瞎晃悠。这一晃悠就将近半小时,这盆小龙虾也是沉,他累得龇牙咧嘴,正想坐到路边休息一下,却听到耳边忽然传来“扑哧”一声,一扭头,“龙虾西施”正涨红了脸偷笑。
“龙虾西施”说:“我在一边看你抱着盆龙虾好几分钟了,你可真逗,像只无头苍蝇。”
黄毛一阵害臊,低下头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你为啥帮我们端着盆子?你本来可以不用跑的。”
黄毛挠着头:“我……我就是想帮你,下意识地就……你知道的,我完全不嫌弃你们家,我反倒觉得你爸挺有趣的……”
“龙虾西施”叹了口气,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盆子,扭过头,小声地嘟囔一句话。
黄毛没听清,正想问“龙虾西施”在说什么,没想到一抬头,嘴就被堵住了。
“龙虾西施”的嘴唇贴着黄毛的嘴唇,含糊不清地又说了一句什么。不过这回,黄毛听清楚了。
“你这傻子,谢谢你。”
说完,她便匆匆跑开,只留下黄毛一个人站在马路边,像做梦一样摸着自己的嘴唇。
不知发了多久的愣,黄毛终于醒悟过来,一个人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不会忘的,我们的第一次亲吻,是十三香味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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