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熹文

　　被人拒绝过、挑衅过，也舍弃过，但是终究没有辜负时光，我找到一个深爱的人，读懂了他深邃的内心，活出了自己最美的模样。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漂亮。

　　初中英文课上给自己起了和班花同样的名字Angel，在班上做自我介绍时遭到哄堂大笑；高中时给暗恋两年的男孩子写纸条，男孩子竟然笑着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后来逢人便把我指给他们看，“瞧，就是那傻妞喜欢我”；大学时交往的男朋友，总是嫌弃我的胸部平平和超过平均值的大腿尺寸，经常旁敲侧击地教育我，“女孩子还是瘦一点好看啊！”就连后来男孩子跟我表白，说的都是，“我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很朴实，看起来很单纯，应该是个好姑娘”。

　　因为先天不占优势的基因，我一直自卑，很介意别人对我的评价。多少次我心情难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失望地打量着那张没有任何闪光点的脸：塌鼻子，厚嘴唇，带着浅浅褶皱的大额头，还有一颗发育不完全的小小牙齿，挤在门牙边，让我连笑的时候都很难看。更可怕的是，我从青春期开始，用一顿晚餐能吃掉三碗饭的速度迅速地发胖。于是在那个女生都开始介意身体是否苗条的年纪，我把吃当成发泄自卑的渠道，大腿背后隆起脂肪粒，腿弯处攀爬过皮肤涨开的纹路，让班主任在每年运动会前都会毫不犹豫地对我说，“××，你代表班级去扔铅球吧！”而我也记得十六岁时的冬天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在路上，后面追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礼貌地问我：“大姐，你知道××路怎么走吗？”

　　这种不漂亮，对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简直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那么好的年纪，不敢穿露皮肤的衣服，连闷热的夏天都把运动服披在身上，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有厚厚的手臂和肥肥的下巴。我害怕出丑，不敢在课上发言也不愿在集体中讲话，下课后也只是静悄悄地去厕所。我拼命嫉妒班花，以及班花受到的各种优待，甚至希望从回家的巷子口捡到一只神灯，可以让我郑重地许愿，拿我一切的好东西去交换班花的那副好外表。

　　那时候的用功读书，是唯一一件可以让我用来对抗自卑的事，班主任的大力赞扬和同学们的羡慕眼神，忽然给了我灰暗的生命里一个向往的缘由。空荡荡的生活里，出现可以为之努力的光点，我非常用力地，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成为班花一般的发光体。除了努力成为班级里的第一名，我尝试写作，投稿给杂志社和报社，每一张寄来的支票里都藏着一个青春期少女的自信心；我代表班级参加竞赛，站在操场中央成为升旗手，也组织同学参与各种社会活动。一个人在年轻时候得到的鼓励，往往会有长久的作用，在我之后的人生里，我也习惯用这种创造优异成绩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虽然没有受到同班花一样的优待，但也得来很多尊重。

　　这种靠成绩维持自尊的方式，一直到我的大学时代，还在发挥效用。可是后来，我恋爱了，就像张爱玲爱上胡兰成时写下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也把自己埋进深深的尘埃，像是朝拜神明一般，甘愿把鼻尖贴在他的脚底下。于是，我的自卑，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我的生活重心从课本上的ABC转移到瓶瓶罐罐的化妆品和减肥药。我学着室友的样子在脸上刷刷抹抹，又喝着减肥茶半夜蹲在厕所里呕吐呻吟。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一个不太好看的女孩子，把脸刷得跟白墙一样，还要在小胖腿上套上黑丝袜，穿着高跟鞋一瘸一拐，这是多么滑稽的形象。我东施效颦的做法，很快遭到男友嫌弃，我歇斯底里地哭闹过挽留过，也敌不过一个美貌女子的挑衅。我把睡眠和薯片当做失恋的解药，任由身材和悲伤一同膨胀，只要一想到前男友和大胸女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我就用眼泪把自己淹没，室友把纸巾递给我，劝我，“别哭了，假睫毛都掉了”，我怒吼，“活都不想活了，还管美干什么”。

　　后来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美，不仅仅是因为我那塌鼻子和厚嘴唇，而是自己对这副不美的身体还要气急败坏地作践下去，这种行为实在不美。那时我妈去参加小学同学聚会，见到分别了三十几年的伙伴，回家后惋惜地说，“天哪，当年xx那么好看的一个人，怎么能胖成那样？”“哎，本来特别贤淑的人，现在脏话连篇。”却也有这样的感触，“对了，当年我班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也不知道怎么保养的，身材和皮肤都挺好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句句在理，很有气质，一看就是活得特别有质量的那种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特别想成为“那种人”，想成为在岁月中越变越好的那种人。之后的日子里，我用不同的方式让自己成为好一点的人，发展固定的读书时间，慢慢重塑身材，磨炼粗糙的性格，培养生活技能，陶冶女人情怀，学会用能力讲话……这一切的后天努力都让我意识到，上天给予人们的资源并不公平，可是你可以有权利决定把它运用到何种程度。

　　在我最近十年的人生里，美貌的缺乏，使我错失很多东西，公主般受宠的待遇、忠贞的爱情、唾手可得的工作机会，以及那不曾意识到的更多。但是曾经耿耿于怀的自己，对于“首先你要长得美”的言论，也终于可以一笑而过。如今依旧会有舆论在探讨女人的容貌在生活与社交中有多么重要，也有糊涂的姑娘前赴后继地把整容当作一种重生。可是，对有能力去改变生活的女人来说，美貌怎么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前一段时间看《非诚勿扰》，居然看到当年的班花站到了相亲的舞台上，她穿着BlingBling的短裙，露出白皙笔直的长腿，依旧是同龄女孩中最漂亮的那一个。站在舞台中央，耀眼的班花和男嘉宾跳了一段撩人的拉丁舞，我守在电视机前，看着镜头里的班花娇羞地讲“我想要一个能和我一直走下去的人”，那份青春期时心驰神往的美貌，让如今的我依旧还有很多羡慕，却不再会有“拿我一切的好东西去交换那副好外表”的蠢主意。

　　我还是塌鼻子，厚嘴唇，小牙齿挤在门牙旁，大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鼻尖上又多了几点雀斑，笑起来仍旧很难看，可是站在镜子前的这一刻，我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埋怨上天的，我被人拒绝过，挑衅过，也舍弃过，但是终究没有辜负时光，我找到一个深爱的人，读懂了他深邃的内心，活出了自己最美的模样。

　　任何一种相貌，都来自灵魂的修行，我相信读书的力量，相信奋斗的力量，相信善良的力量，就像我相信，那未知的未来中一定会有更美的自己。

　　女孩子，不漂亮也没关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