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一个反射弧比较长的人,说好听点,叫稳重,说难听的,叫呆,比如,一群人说笑话,我总是那个最后笑的,别人笑上半场,我笑下半场,不了解的人会觉得好像很有智慧、深思熟虑的样子,其实,我只是吃过大亏而已。
刚工作几个月,老板看我目光机灵,好像沟通能力很强,经常带我出席一些公务场合,成年人对职场小朋友都很宽容,即使说错话也往往被原谅,直到有一次聊天我把天聊死了。
那天中午来了两位重要客人,其中一位还是我的校友,作为老板秘书和未来工作的对接人,我们四个人一起吃午餐。吃得正High,校友问我:“教你们现代文学的是不是某某?”我说是啊。她接着问:“他课上得怎么样?”
我觉得,是时候表现自己是一个有趣并且有观点的人了,于是说道:“他是一个好老师,但是太没趣,他的课一半人睡觉,一半人看小说,他还有个最诡异的毛病,每一届都要挑全班最漂亮的女生读《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哈哈哈,怎么,你们认识?”
我嘹亮的“哈哈哈”还飘荡在饭桌上,她已经吐出几个字:“他是我爸爸。”
我老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校友的同伴赶紧找话题打岔。
不用猜,那个项目换了对接人,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糟糕的开始同样是难以为继的一半,吃一堑长一智,我从此明白社交关系错综复杂,浅表交往很难判断对面的人有着怎样的人际关系、爱憎喜恶,很难知道他喜欢谁、和谁有梁子。
年轻人都嘲笑过言语谨慎的成年人,觉得“语不惊人死不休”很酷,吃过亏才逐渐明白,那些看上去讲话没趣的家伙,不是呆,而是他们明白标准答案对于职场的重要性。
真正的聪明,并不需要抖太多包袱。
而机灵,是轻飘的,重要的时刻,往往压不住场子。
2后来,我进了报社做记者,写财经人物访谈,开始总是整不出像样的稿子,因为我和采访对象没话可说,我总是像《艺术人生》主持人一样问:“最艰难的时候想到过放弃吗?”“你那时有什么感受?”“你的愿望是什么?”“你觉得是这样吗?”
这些问题一句话把天聊到尽头,只能换来“是”或者“不是”。
直到后来,我跟我师父一起采访。
她非常会聊天。
她总是聊一些细节,比如:咦,你办公室墙上这幅字很有趣,“静水深流”,你为什么喜欢这句话呢?
再比如:我看过几篇关于你的采访文章,但是今天见面觉得你状态比采访中更好,你有什么窍门吗?
甚至还有:听说你蛮喜欢星座的,你是狮子座,我是大射手,哈哈,都是火象星座。
比起我滔滔不绝表达自己的想法,最后问一句“你觉得呢”,师父特别明白聊天的价值——会聊天的人并不是为了表现自我,显示自己的聪明、睿智、博学,而是和对方形成语言和心理的良性互动,最终达成共识解决问题,先让对方说爽了,你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所以,她首先融洽关系,每次见面都很会破冰,用细节告诉对方她关注并且试图了解他,拉近心理距离,心放松,话匣子才能打开。
她让我明白,话说得最多的人,并不是最受欢迎的人,说很多话和“会聊天”完全是两个概念,于是,我仔细留心了周围那些被称赞“高情商”的人,他们未必能说会道,但是都特别善于倾听别人说话,他们明白有效沟通是达成共识,而不是做一道抢答题。
即使我从师父身上明白那么多道理,也依旧克制不住自己话痨的欲望,我喜欢争论,在争论中表达自己,打击别人,尤其享受占上风的快感。
那时,我的话风通常是这样的:
别人:报社附近新开的那家港式茶餐厅不错,中午一起试试?
我:有吗?市中心那家才好,报社旁边的菠萝包有股怪味。
别人:你为什么不喜欢韩剧啊,女人看韩剧就像男人看武侠打游戏一样是放松。
我:我还是喜欢有脑一点的剧情,负责任的编剧,你看完了美剧和英剧再也不会想看韩剧了。
别人:《普利策新闻奖图语》很好看,新闻事件和作品的来龙去脉写得比较清楚,拍摄技巧和获奖理由的分析也到位。
我:千万不要看这种所谓国内专家写的大综合,真想看聊天技巧还不如看《奥普拉脱口秀》。
我曾经就是这么一个不会聊天的人,擅长三个必杀技:一句话堵死人、我比你牛掰、你好弱智。很多句子到我这儿就变成再也没有然后了,甚至,我自己都听得见话题落在地上摔得稀巴烂的声音。
3有一次,我和师父争论一个现在早就忘记的话题,她轻蔑地乜斜了我一眼:“现在我们就当答辩,谁也不要让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争赢。”
我第一次发现,她原来那么能讲,我最后被抢白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发泄,甚至有一种气炸了要落泪的感觉。
她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争论有意义吗?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大是大非值得争得你死我活,你以为平时别人不说话是服了你?他们要么是不和傻瓜论长短,觉得跟你说话浪费时间,要么是体谅你,不忍心真把你说败了,宁愿自己委屈。你争了这么多,获得什么了?”
是的,我获得什么了?
把天聊死之后,往往把路也堵死了。
从那以后,我尝试改变,即便有时还难免冒泡。
我练习不要接话太快,让自己没有慎重思考的时间;不要说得太多,让别人失去表达的余地;不要总是反驳,堵死其他人每一句话。
意外之喜是,语言改变之后,我的心态也慢慢转变,从暴躁到安静,从争执到思辨。
后来,我离开新闻部调到广告部,师父给我发了条信息:
莱特兄弟发明了飞机,一大帮记者去采访他们,非要人家说几句惊世骇俗的话好回去写稿子,哥哥想了想,说,据我所知鸟类中最会说话的是鹦鹉,而鹦鹉是永远飞不高的。
这才是真正的炫酷。
或许,我们都曾经是不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所谓的智慧不过是生存的痕迹,和吃一堑长一智的沉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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