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配讲这个故事,但整整十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是发生在风马藏地的一段艽(编者注:qiú,远荒)野尘梦,关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羌塘和凤凰。
1男人是一员武将,名叫陈渠珍,湘西凤凰人,清末民初时,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
陈渠珍武备学堂出身,胆气过人,文才武功亦为人中翘楚,初从戎,便千里戍疆迤逦康藏。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的陈渠珍处在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身处那个动荡的时代,他遭遇的是近代中国百年浮沉的当头炮。
辛亥革命爆发以后藏地亦风波四起。陈渠珍本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毕竟又是清廷遗臣,忠义难两全,气节名节难双保,率部众115人临渊抽身、冒死遁走。他本来不想带这么多人上路,无奈士卒们拦马相求:陈管带,我们和您一起走,咱们一起回家。
陈渠珍不迂腐得故步自封,亦不随波逐流,他审时度势后选择走出的这一步,着实令后人慨叹。更令人称奇的是,在那样的乱世中,一个那么年轻的男人竟能赢得115名士卒的誓死相随。
说誓死相随,一点都不夸张。
前路并非坦途,他们要走的是会令人九死一生的羌塘草原。那里海拔在4500米以上,为极地高寒气候区。秋冬时节,那里是最耐寒的游牧者也不敢轻易涉足的茫茫荒野。
陈渠珍计划取道羌塘草原,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抵汉地。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困厄、要直面的劫难。但当其他所有人誓死追随他时,除了挺直腰板,他不能有什么犹豫。
那是1911年的晚秋。
这一年,在北京成立了一个叫清华的学堂,在广州有72个人葬身在黄花岗上,在长沙有1万人集会掀起保路运动,在武昌有人打响了推翻封建帝制的第一枪。
在荒蛮辽远的藏北腹地,有一群人在艰难地跋涉,这群人心甘情愿地跟随陈渠珍,徒步羌塘,返回位于中国南方的故乡。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历尽苦寒,断粮长达7个月。部众接二连三因饥寒暴毙,很多人永远地倒在雪原上,赤面朝天,连一张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初上路时的众志成城逐渐瓦解,真实的人性伴着足底的寒意渐渐滋蔓到天灵盖。
道德的底线一再被撕裂,剩余的部众要么反水火并,要么人人相食。
人性的丑恶比藏北的风雪还要凛冽,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恣意横生,人性的绝境中,甚至连陈渠珍都险些不能自保。
随从亲信全离散了,唯剩其妻西原万里生死相随到汉地。
2西原是工布江达的藏族贵族女子,二人的相遇相知是段传奇。
陈渠珍曾在工布江达驻防。他本性情中人,爱结交豪客,林芝贡觉村的藏军营官加瓜彭措就是其中一个。一日,加瓜彭措邀他做客,宴饮中,陈渠珍第一次见到了加瓜彭措的侄女西原。
西原那时不过十五六岁,着男装,为客人表演马上拔竿。西原矫健敏捷的英姿让陈渠珍印象深刻,他向加瓜彭措极力称赞其马术精湛,这才知道眼前是一明媚小女子。陈渠珍惊讶异常,连连感叹。
席上,加瓜彭措笑说既然如此错爱,那就将西原许配给你吧。西原娇羞不语,当时陈渠珍以为不过笑言而已,也就漫然答应。不料几日之后,加瓜彭措真的将盛装的西原送来。
女装扮相的西原楚楚动人,顾盼间,一下子揪住了陈渠珍的心。
谁能想到在这离家万里的藏地,一句戏言竟促成如此姻缘。20来岁的陈渠珍自此陷入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恋,终其一生也无法和西原这个名字再脱离干系。
婚后西原随夫征战,她不畏流矢烽烟,屡屡临危受命。尤其是波密之役中,她于陈渠珍及其部属有居功至伟的救命之恩。
那一次她跳下一丈多高的围墙,扭身伸开双臂,接住了自己的男人。
漫天蝗虫一样的飞弹流矢,几步之遥是穷凶极恶的追兵,这个长裙女子,在瞬息生死的战场上伸开双臂,冲着陈渠珍喊:“我接住你!”
她不是他的袍泽弟兄,不是他的下属,她只知道她是他的女人。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付出或奉献,只把这些当成自己应尽的本分。
彼时的西原,不过是一个不到20岁的新嫁娘。
日复一日,她对他的爱几乎浓缩成一种信仰,一种可以舍生忘死、放弃一切的信仰。
她是他的爱人、母亲和护法绿度母,他要走羌塘,她万里相随,她本藏女,不会不知前路意味着怎样的生死劫难……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安抵汉地,今生她也几乎无缘重返西藏。她需要为他放弃父母、语言以及故乡。
她没有犹豫,甚至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绷紧了弦,于死地羌塘舍命相保。
3真正的绝境中,男人女人的界限会迅速被打破,所有人的优势和劣势一股脑儿地被挤压在一个水平线上。有些时候,对于高海拔地区的生存之道,汉地来的军士们反而不如她一个普通藏女通透。
危急关头她总是挺身而出,不论艽野之上人性沦丧到何等龌龊的地步,都无法改变她的丁点儿本色。
饿极了的汉兵要杀藏兵果腹,相对健壮的人要啃食虚弱的同伴,她不畏刀斧,挺身保护弱者。可苟延残喘的人们早已回归最原始的丛林法则,哪里还管她靠人性的本能苦苦恪守的文明底线。
她又冒死带人去猎来野驴野狼,只为保住羸弱者的性命。
野驴野狼不常有,没被饿死的弱者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们的同类吃掉。西原所做的一切,渐成徒劳。
她为死者垂泪,为保不住丈夫的亲随而垂泪。抹干泪水后,她誓死保护丈夫,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瘦小纤弱的女人。
当人人自危、人人求自保,当一切无法掌握和控制的时候,她用她唯一可以掌握的自己的这一条命护持她的男人。
陈渠珍几次体力透支,倒地不起,西原持枪护卫左右,护犊一样地看着他。
她自己少吃或者不吃,省下口粮给他吃。她逼他吃最后一块干肉的时候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endprint
没有他人比她更配得起“爱人”这个词语。情之所至,缘定三生,相依为命到绝境时,他们订下三世盟约:六道轮回中,愿永为夫妻。
一个汉族落魄军官,一个藏族贵胄女儿,他们在茫茫雪原上依偎着,呢喃的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
那一刻他们是两个不再恐惧害怕的年轻人,生死之事忽然变得无足轻重。
或许他们的深情感动了雪域护法,艽野中的神祇网开一面,没有收走他们的命。
西原悬起一口真气,终于护送陈渠珍安全抵达汉地。
整整7个月,梦魇一样的艽野,终于走出来了。从出发时的115人,到最后只剩67人。
彼时已是1912年的初夏。
西原一到了汉地就没了。耗尽最后一丝心力的她油尽灯枯,在西安城逝世。
临终前,她留下遗言:“西原万里从君,一直形影相随,不想竟然病入膏肓,不得不与君中道而别……愿君南归途中,一路珍重,西原已不能随行了。”
这一年死去的还有一个叫大清的王朝,一个叫明治的日本天皇,以及1500多名泰坦尼克号乘客。他们被记载在史书中,无数人为其落泪或叹息,而这个叫西原的女人死去时,为她悲恸的只有一个落魄的男人。
除了这个男人,无人会记得她曾在飞弹流矢中举起双臂冲他喊:“跳吧,我接住你!”
无人能记得她曾在茫茫艽野上捧着干肉对他说:“可以没有我,不可以没有你。”
彼时西风鸣络纬,秋乌夜啼,穷困潦倒的陈渠珍孑立灵前,凑不出买一副最粗陋的棺材的钱。
他甚至潦倒到无法扶灵南下,无法带她的骨殖去淋一淋南方温润的雨丝。
陈渠珍立在西风里,茕茕孑立。
这哪里仅仅是落魄,分明是一颗心被生生剜走。人生的大悲凉,莫过于斯。
4多年后,那个叫陈渠珍的男人崛起于湘西老家。他广聚部众,割据一方,几乎与自治山西的阎锡山比肩齐名,人称“湘西王”。
他似乎不明白圆融妥协为何物,硬硬地守着一些东西,在一池浑水般的民国官场里硬得像块石头。他耿直高傲,屡次开罪蒋介石,明知会被打击报复,依旧屡次与蒋介石斗气。
陈渠珍一生历经清廷、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4个时代,终其一生也不屑于磨去棱角,圆滑处世。
这个经历过羌塘大悲死地的男人,无畏的,又岂止是权势二字。
人过中年的陈渠珍把西原接来湘西,迁葬在自己的故乡小城凤凰。他叱咤半生后,于1952年得善终。
陈本儒将,晚年居长沙时动笔记叙生平,前尘往事付诸笔端,故而有了那本奇书《艽野尘梦》。
这本书自其少年得意时起笔,从他26岁驻军四川,调防西藏讲起,山川人物,藏地风物,工布江达奇恋,辛亥风云,羌塘生死……于西原逝去的那个夜晚戛然而止。
西原离去后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东山再起的传奇,抑或种种丰功伟业,陈渠珍只字未提。
全书最后一句话是: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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