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工人家庭的私人记忆,也是一段不应被人遗忘的历史。“工人阶级老大哥”的风光与沉寂,不能简单用时代潮来潮涌轻轻带过。时间的静流不是为了冲淡记忆,而是沉淀理性,看清历史,才助于厘清未来。
我的家乡,在辽宁省西部的葫芦岛市,这个因海滨旅游而为人熟知的小城,曾经是个工业城市。当年,“工人阶级老大哥”意气风发;如今,他们集体静默,悄然无声。我的父亲,是东北老工业基地买断工龄的一名工人。我们家有9位亲人在厂矿工作。酒酣耳熱的时候,他们会问这辈子到底值不值?重返社会,怎么干什么都不赶趟?清醒的时候,他们会说:“臭工人,谁会在乎呢?”他们已经习惯被遗忘。或许我们遗忘掉的是他们那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历史。
一
上世纪50年代初,“锦西县”(葫芦岛当时的行政区划)像辽宁大部分工业城市一样,建立了很多工厂。
1952年,这些工厂招工,我爷爷、奶奶因为都在裁缝铺当过学徒,顺利进入了被服厂。1954年,爷爷当上了县里的劳模,上了光荣榜。他随后被调到工业局,提干到了县里。爷爷先后当过钢管厂的车间主任、酿造厂的厂长,后来又调回工业局担任办公室主任,一直在工业口工作。
在爷爷的观念里,“工人阶级”是老大哥,工人是最光荣的。在工厂红火的那些年里,工人是姑娘们嫁人的一等一人选。为了孩子们的将来考虑,爷爷决定让家里的孩子都入厂当工人。我的父亲是长子,下边还有3个妹妹,他们最终都依从我爷爷的想法当了工人。
1977年1月,我的父亲招工回城。当时县里最好的单位是木材公司和钢管厂。那年的木材公司没有招工指标,但我父亲执意想去,最终凭借自己的艺术特长,被特招为文艺干事。那时候的厂矿总是有文艺汇演,一场演出我父亲要演三四个节目。可是爷爷还是觉得搞文艺是不务正业,还是要当工人,有一门技术。“车钳铆电焊,走遍全天下。”半年后,父亲开始学习电工。
那时候的工厂,不仅要管工人子女的工作问题,还要负责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工人都住在工厂的附近,聚集成片区。厂子都有自己的幼儿园、医院、学校、副食商店,基本是按照“苏联老大哥”的模式建设的。每天下班后,工人们在工厂周围的小市场碰了头,就会彼此亲切地打招呼:“买什么啊?拣块豆腐?白菜别买,今天的不好。”他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意气风发的笑容。
我的母亲,从部队的卫校转业回地方,首选的单位就是钢管厂的卫生所。我曾问她为何不去县医院或者卫生局。她说那时候的县医院只有几排小平房,冬天烧煤炉子,又脏又差。她连公检法系统都不肯去,就因为钢管厂的卫生所在楼房里。
我的童年,是在工厂的幼儿园里度过的。幼儿园的伙食是市里最好的。六一儿童节会得到很多礼品,平时也会发食堂制作的精肉粗火腿带回家。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的单位集资建楼房,给职工分楼房在当地也是第一家。由于我父母都在当地最好的企业工作,我们家是在当地最早一批买彩电、冰箱和安装电话的家庭。小学二年级,我已经有两台日本原装进口的电子琴。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还为我买了一架钢琴。
二
1993年,物资局把下属的染料、木材、建材、机电、金属等公司分开再重组成13个公司,公司自负盈亏。父亲所在的木材公司分劈成了七八个分公司。厂里原来的1300多人,分剩了500人,退休的就占了200多人。企业贷款越来越费劲,销售渠道不畅,退休人员的工资又是一个大包袱,到1995年的时候,父亲的单位开始不能按时发放工资了。一部分工人放假回家,按照70%开工资。像父亲这样上班的,按80%开工资。又经常两三个月不开工资。
母亲所在的钢管厂也面临着减员增效。1996年,母亲患了脑垂体瘤,几万块的手术花费单位一时无法报销。手术后在家休养,工资更是低得可怜。瞬间,家庭陷入困顿之中。那时候,我读初三,面临中考,但是家里天天吃白菜和土豆。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跟母亲说:“妈,咱能不能别吃白菜土豆了?我都快成兔子了。”母亲为此哭了好久,不得不去娘家寻求经济资助。个中冷暖,无人能知。
大姑一家、二姑一家也全是工人,都面临着被减员、不发工资的窘境。可以说,谁也帮衬不上谁。退休后的爷爷总是长吁短叹。一次奶奶跟我父亲说:“咱家老辈人都不错,怎么到了你们这辈,一个不如一个呢。”开始,父亲和姑姑们还会说是大环境造成的,后来也就不再争辩,沉默不语了。
2000年,父亲的单位彻底破产了。所有职工都买断工龄。父亲28年工龄,每年补偿360元,共计10080元,从此走向社会。10080元,结清了父亲和企业的关系。接下来的几年里,家里的亲戚都陆续买断。大姑工龄23年,每年补偿600元,拿到了13800元。妈妈是医生,却以工人的身份提前退休,就是为了避免买断。预退后,每个月拿260元的生活费。
这样的生活,不止我们一家,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1998年,中央提出“3年搞活国有企业”。从这一年开始直到2003年,在这场没有严格规范的产权制度改革中,富豪不断涌现。一些在原厂当头头的人,转眼成立了企业,有一些现在成了当地的知名企业。与此完全不同的是,像我父亲一样的大部分工人,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再就业过程。
三
那几年在大街上,熟识的人打招呼问的话多是:“你们厂子也买断了吧?一年补多少?”谁要是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哪怕是看大门都会让人羡慕。每家每户都在讨论一样的话题:能干点啥呢?我们家搬到了水泥厂附近居住,没几天,一到三层走廊里的木质窗户就都被人偷走了。邻里时常听见打孩子骂娘的声音,有时也能偷听到大人们谈起谁没能耐,媳妇跟人跑了。
那时刘欢演唱的《从头再来》响彻大街小巷。我还一本正经地给父亲唱过这首歌,试图激励父亲自强不息。当时父亲叹了口气:“闺女啊,要是像歌儿唱的那么容易就好了。”实际上要从头再来的,何止我们一家呢。
政府在火车站附近建了“下岗一条街”。街两旁安放了很多有铁皮柜子的摊位,免费给下岗人员使用。多是卖一些便宜的服装,还有擦皮鞋的摊位,两元一双。整个城市多半都是下岗职工,这里的生意寡淡,渐渐地这条街也就没人光顾了。
在热闹的十字路口,会有很多穿着泥渍渍劳动服的工人,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刮大白”或者是“钳工”、“电焊工”。工人们自发地组织了这样的市场,有手艺的能赚个二三十块,没手艺靠力气的,一天也就十块八块。我的二姑父在单位放假的时候,就去劳务市场打短工,帮人挖沟,包吃饭,一天十块钱。是不是有活儿也得靠运气,因为工人实在太多了。
父亲已经在厂里的机关工作了很多年,电工技术早已生疏。他只能选择简单的工作。他想过开三轮摩托车,就是北京所说的“摩的”。一辆三轮摩托要五千多块,投资巨大,最终放弃。很多买不起“摩的”的下岗工人就蹬人力三轮车。我时常见母亲单位的“黄大学”在街上蹬三轮。他是钢管厂分配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姓黄,所以有了“黄大学”的外号。此人瘦小枯干,戴着眼镜。在有风的天气里,每蹬一下,脖子都要向前伸一伸,甚至要屁股离了座,挺着身子蹬车。
四
父亲在亲戚的介绍下,给银行当起了保安。晚上又去一家酒吧帮忙。陆陆续续地赚些钱,总算能维持生活。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家里一直困难。还好学校都是穿校服,家里无需给我买额外的衣服。但是,袜子都是补了又补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年我还特别容易把袜子磨破。因为这样,我很少去别人家串门,怕脱鞋。现在想来,一家三口,当时恐怕连三双完好的袜子都找不出。
高二的时候,学校的音乐老师需要一架二手钢琴,我就自作主张把钢琴卖掉了。拿到了四千多块钱,以添补家用。直到上大学一二年级,每年6000元的学费都要向舅舅家借,凑齐了再还。这期间,银行清退临时工,父亲的工作又没了。
我在北京讀书,父母去大东山一个养殖场帮忙。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颠簸在山路上。这些辛苦对当年风光的父母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养殖场主把女儿淘汰下来的衣服都送给了妈妈,妈妈又打包邮寄到北京给我穿。我心里清楚,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母如果有一点钱,也不会让我穿别人剩下的衣服的。
没到一年,养殖场也不再需要人了。父亲拿了好烟好酒去走关系,到钢管厂当了一名切管工人。这时候的钢管厂已经是私企,工人都是返聘回来的。这是唯一跟父亲签了劳动合同,缴纳三险一金的企业。大姑、二姑也陆续返聘到厂里工作。
2006年,本科毕业的暑假,我去了父亲工作的车间。由于机油和泥土混在一起,地面都是黑的。厂棚很高,四处漏风,破了洞的地方透进天光来。空气里有一股机油和铁屑味儿,“咣咣”的钢管碰撞的声音,如果不喊,是听不到对方说话的。父亲从远处走来,穿着破旧的“垄沟棉袄”,打开休息室的门,一把木凳子,一个铁柜子,一张木头床。父亲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织得稀疏的蓝白条毛巾,还有一块肥皂,让我拿回家,说这是发的劳动保护,脸上很开心的样子。那个暑假,父亲总是每天工作12小时,并且多数是夜班。他需要做筛焊药、上卷料、切钢管三项工作。这样,父亲能拿到七八百元的月工资。听父亲说,他最多的一个月赚了1300元,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工作才拿到这些钱的。
然而好景不长,2008年10月,整个企业只剩下一个车间在生产。大批的人都走了。工作是断断续续的,工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等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工人就被叫去上班,以证明这个企业还在生产。当时就有工人纷纷议论,说这个企业集团是看中了钢管厂的这块地皮想搞房地产开发。而今,厂房早已抹平,平地而起了成片的商品房,广告宣传语上写着“福地”字样。爸爸和妈妈难忘旧情,总说这里的位置好。他们甚至去售楼处看房子,结果价钱5000每平,而且不接受贷款。
五
这之后,父亲再没有找到过工作。除了打更,什么工作会适合一个五十六岁的老头呢?每个春节,父亲都会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年到六十岁退休。这些年他一直在自己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每年6700元,已经缴纳了8年。回头想想,他买断的10080元,远远不够缴纳社会保险的钱。《制度实践与目标群体》一书收录的官方数据显示,2003年辽宁省城镇就业人员有1002.6万,其中240多万未参保的就业人员以下岗职工为主。这些年,下岗职工陆续地补交了养老保险,但是这笔钱,还是自己出的。
像父亲一样的工人,不在少数。下岗工人们有着“紊乱的生命历程”。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对自己有着准确但揪心的定位:“刚生下来就挨饿,该上学就停课,该毕业就下乡,该工作就下岗。”也并不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考出去的孩子。很多家庭在父母双方下岗后,孩子也不再读书。我也问父母,当年那些同事的孩子们在干吗?听说有的租个服装摊位卖衣服,有的借钱买辆出租车,还有一些去了外地打工。混得好不好也就不得而知了。
今年春节,喝多了的二姑夫对我说:“我年轻时候羡慕当工人。只要干得好就能涨工资、入党、评先进。我就使劲干活啊。”他转而问父亲,“都说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你说该怎么振?”父亲和他碰了个杯:“怎么振都跟咱们没关系了,咱们这代人是过去了。”二人啜了口酒,眼含热泪。
过去,我父亲下岗没有工作,很多人会说他没能耐,没本事,我也怨过他。随着我长大,我越来越能理解他的不容易。写过此文,我在内心深处和父亲达成了谅解。所有的父爱,都伟大!
摘自《北京青年报》2012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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