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当我回顾自己的大学时代,猛然发觉,所有震惊竟全来自于老夏。
老夏
从前我是不玩魔兽的,直到认识了老夏。
大学报到的第一天,老夏和我分在同一个寝室。那是九月中旬,暑热已消,秋凉未至,阳光暖暖的,树叶还安安稳稳地挂在枝头,透着内敛的成熟气息。原本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到寝室的,可就在我打开门的一刹那,老夏给了我大学时代的第一次震惊。
老夏坐在窗口,动也不动,第一眼望去,他简直就像一座雕塑!我开始整理家当。由于是刚进学校,那次整理花掉我两个小时,老夏一直以那个姿势坐着,动也不动,连面目表情都没有变过。他总不会连眼睛也不用眨吧?我很想知道是不是这样,可每次目光在他脸上刚刚停留得久一些,他便转过头冲我微笑。
这是我大学时代的第二次震惊。他的笑有一种解释不了的魔力。仿佛那笑是脸以外的什么东西,贴在他脸上似的。
第三次震惊,是在另外两个室友都到齐后。“说说年龄吧!”我提议,“我是八八年八月出生的。”
“我八九年五月。”
“我八八年十一月。”
最后轮到老夏,他有些不好意思:“不说了吧。我比你们大很多,说了你们也不信。”
寝室里年龄最大的便以老大自居。那两位室友听老夏这么说,以为他要当老大,哧哧一笑,便不在意。只有我,在老夏说话的那一瞬,分明觉得他那张和我们同样年轻的脸孔下,有别人看不见的成熟,甚至是苍老。
老陆和严珂
进大学两个月,大家几乎全有了电脑。隔壁寝室的老陆,从家带来的笔记本电脑,已经磨得露出了金属本色,肮脏而陈旧,鼠标的两个按键也褪了漆。他说,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应该有的电脑。
老陆话少,人也懒,让人觉得委靡。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把全部精力都奉献给魔兽了!不过老陆的魔兽技术的确一流。老陆最爱Dota,他曾扬言,要比Dota,系里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但那一次,老陆栽了跟头。
那人名叫严珂,是医学院有名的Dota高手。同老陆一样,严珂是他们学院的Dota传奇。终于,两个传奇要一决高下了。
是严珂找的老陆,他提着笔记本,站在老陆寝室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出自己的来意,那语气不是邀战,而是命令。以老陆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接的,可那一次例外,因为蔡诗璇。
三局两胜制。
第一局,老陆输了。没有人说话。老陆就像一只骄傲的凤凰,被敌人抓下一把翎毛,尽管痛,但还是屏息凝神,等待时机给对方致命一击。
第二局,老陆赢了。依然没有人说话,严珂笑了笑。我发现他则像一条驰骋沙场的苍龙,被敌人触到逆鳞,激活了身上每一个好战的细胞。
第三局,老陆输了。严珂笑了:“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强的对手。不过很可惜,你输了。”老陆波澜不惊地说:“在蔡诗璇那里,你又多了一项第一。”
蔡诗璇,是我们系的系花。严珂正在追蔡诗璇,他正是为了蔡诗璇来挑战的。
严珂开始收拾电脑。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
老夏和严珂
是老夏。老夏顶着一头乱如蒿草的長发,盯着严珂说:“我跟你比一局。赌五百。”
这已经是大二上学期了,顶着那堆“蒿草”的老夏跟一年前判若两人。一年前他对蔡诗璇说:“不追到你,我就不去剪头发。”一年过去了,他果然没有剪过一次。
老夏和蔡诗璇小时候就认识。他从初中时就开始追蔡诗璇,从初中追到高中,又从高中追到大学,还是没有追到。
老夏从不玩魔兽,连操作都不会。
严珂简直想哈哈大笑。老夏是他最大的情敌,他早打听到了老夏的所有细节。
然而老夏赢了,在老夏推平严珂老家之前,严珂一共被杀死三十七次。
三月七日,蔡诗璇的生日。
老夏一战成名。
第二天,严珂托人送来五百块。老夏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抽屉。
战胜严珂之后,不断有人找老夏挑战,只要开出赌金,不论多少,老夏都不推辞。到大二下学期,已经没人敢找老夏挑战了。老夏的钱也已经不放抽屉里了,他在银行开了个账户。
老夏的每一战我都不错过。我发现,老夏每次杀人前,敌人的生命值总是一晃眼儿地突然变为最低,似乎有一个时间落差。我还发现,在Dota九十多个英雄里,老夏最常用的是“虚空假面”。游戏里的人物介绍说:虚空假面,据说他曾经是人类的一员……他曾被抛入空间的缝隙,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掌握了操纵时间的能力……他可以将身边的时空结构撕裂,处于其中的——不论敌我——都无法动弹,当然除他以外……
那是一个可以操纵时间的英雄。
秘密
我终于玩上了Dota,从虚空假面玩起。一个月后,我找老夏挑战。这是一场秘密的比赛。
“赌什么?”老夏问我。
“秘密!”我说。老夏一时没明白:“什么?”
“我说,拿秘密做赌注!我钱不多,输了给你两百。可如果你输了,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老夏有些不自在:“我能有什么秘密?”他狡辩。
“有时我见你一动不动,就好像凝固的雕塑一样。你那么拼命地挣钱是为什么?还有,你和别人比赛,对手都是突然之间变为残血,你只需补上最后一击。这些难道不是你的秘密吗?”
老夏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他一定是第一次被人说中软肋。隔了半晌,他说:“好!”
“我用虚空假面,你别跟我争!”
老夏默许了。
也是三局两胜制。我输了一局,赢了两局。老夏这个所向披靡的Dota高手,竟然输给了我这个菜鸟。道理其实很简单。那个时间落差别人都觉察不到,我却能。能察觉,就能打破。能打破,老夏就无计可施。
我长舒一口气,手心全是汗,老夏则默默合上电脑,没有悲喜。那一刻我突然有些不忍。每个人心上都有一把刀,连着筋骨,沾着血脉,不动它,它永远是内伤,一旦触碰,必是撕心裂肺。这对老夏是否太残忍?
我想反悔,可老夏已经开口:“除了蔡诗璇,你是第二个觉察出我能操纵时间的人。”
老夏发现自己能操纵时间,是初一那年。他当时就坐在蔡诗璇的后面,老夏想,要是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看一看她的样子那该多好!要是时间能在这一刻停止的话……
就在这时,老师的讲课声蓦地停住了,窗帘扬在半空却不落下,违反物理原理使周围一切都像沉浸在一场大梦之中。时间真的在那一刻停止了。
老夏怔怔地看着静止的世界,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他朝同桌身上推了一把,像推在石头上,同桌一动不动。他又喊老师,老师没反应,像一尊既清晰又混沌的雕塑,他慌了,如果时间永远静止,自己又存在于何处呢?是自己停止了世界,还是世界抛弃了自己?
“时间恢复吧!”老夏在心中祈祷。
老师的讲课声忽然响起,老师问他:“你站起来干什么?”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蔡诗璇也回过头看着他笑。
老夏发现自己拥有神秘力量,于是开始肆无忌惮地挥霍。他把时间停住,从每一个角度凝望着蔡诗璇。可渐渐地,老夏不满足了。他喜欢的,是活生生的蔡诗璇,是可以走在他身边,跟他说话的蔡诗璇,而不是一尊雕塑,一个毫无知觉的虚无。
后来老夏又发现,他不仅可以控制时间的流动和静止,还能按自己的意愿缩短或者拉长时间。也就是说,他可以将一分钟当成一百年来用,也可以把一百年当成一分钟来过。这样一来,他每次和蔡诗璇在一起,都可以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老夏能和蔡诗璇进同一所大学,也是得他超能力的便利。考场上,他停住时间,然后奔去蔡诗璇的考场看她的答案,因此那一天,他们市里有两份答案完全相同的考卷,这曾引起当地教委的关注与怀疑,在多次调查无果后,他们只好认为,这是一次破天荒的巧合。
老夏又说:“从初一到大三,九年了。抗日战争也才八年而……你当她真的铁石心肠吗?不是的!我们曾经在一起过,只是后来她离开了。”
“为什么?”我问。
“你是第二个觉察出我能操纵时间的人。她是第一个。她说,和我在一起就像几生几世那样漫长,她对我早已厌倦了。”
我毛骨悚然。原來蔡诗璇曾被关在时间的监狱里,除了老夏,没有别人。幸亏老夏不会对我动心思!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挣钱吗?我现在就告诉你。”老夏盯着我的眼睛,忽又把目光撇开,“我要买蔡诗璇一天的时间,让她好好和我在一起。”
蔡诗璇
又过了一年,我们大三了,老夏的长发已经扎成了辫子。可他眼角的鱼尾纹,额头的皱纹,让他看起来起码比我老十岁。
有天早上,我见老夏突然换了一头短发。他一改往日的疲惫与苍老,春风得意地穿衣、洗漱,哼着爱情歌曲,我甚至能在空气里感受他欣喜若狂的分子。
中午去食堂吃饭,听到同学说,老夏和蔡诗璇牵手了。
我想起一年之前老夏对我说过的话,他要买蔡诗璇一天的时间。他的钱终于挣够了吧?可今天他们在一起了,明天呢?后天呢?我不敢往下想。
可第二天醒来,老夏仍是一头朝气蓬勃的短发,春风得意地穿衣、洗漱,哼着爱情歌曲。我突然感觉自己封闭的心蓦地开了一扇门:难道老夏真的和蔡诗璇在一起了?
第三天依然如此。第四天,第五天,也是一样。老夏持续地亢奋,仿佛生活充满希望。
得来不易才要更懂得珍惜。老夏,你是好样的。
那阵子我正准备考研,每天过着机械重复的生活:起床,自习,吃饭,自习……简单又烦琐,乏味而疲惫,只在吃饭时听同学们说起老夏和蔡诗璇的事,一天才有了一点色彩。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都记不清这种生活过了多久。然后某天下午,我出去吃晚饭,却看见很多人都在往学校最高的那栋楼跑。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人群中我看见老陆,他朝我大喊:“蔡诗璇跳楼了!”
当我赶到时,蔡诗璇已经被拉走,地上好大一摊血浆,触目惊心。身边有人说,那女孩是从最高的楼层跳下来的,摔得都没有人样了。我抬起头仰望蔡诗璇跳下的高楼,那的确是压倒性的高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当我们想起老夏时,我们发现,老夏不见了。我们没有找到任何有关老夏的蛛丝马迹。即便是水蒸发了,也会有一天重新降落在大地上,怎么老夏就突然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呢?
有人说:“我今天上午还看见老夏和蔡诗璇手牵手呢。”
又有人说:“他们不是谈恋爱了吗?怎么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问他们,老夏和蔡诗璇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一起的。他们说,应该就是这两天吧,你和老夏同寝室,应该知道的呀……
学校对蔡诗璇跳楼一事采取软处理,封锁消息,赔给蔡诗璇家人一笔钱,希望就此息事宁人,可蔡诗璇家人声称一定要弄清女儿自杀的原因,学校解释不了,后来打了一场官司。一个月后,老夏仍然没有消息,警方定义为失踪,这事最后成了悬案,不了了之了。
真相
没人知道蔡诗璇为什么自杀,也没人知道老夏的去处,除了我。
“我要买蔡诗璇一天的时间,让她好好和我在一起。”很久之前,老夏说过这句话。
其实真相很简单。老夏买了蔡诗璇一天,然后把单线结构的时间变成循环结构,这一天便成了一个回路,永无尽头。
老夏甘之如饴,蔡诗璇却不能忍受。上次,她选择分手来逃出时间的监狱,而这一次,她选择自杀,并且那么决绝。
那天下午,一定是老夏没有赶上救蔡诗璇,只能在蔡诗璇纵身一跃后,将时间停住,用这种方式来延长她的生命。
然后老夏就一直看一直等,直到老死,然后时间开启,蔡诗璇坠地身亡。他说过,在静止的世界里,他只能旁观,无法对这个世界做出任何改变。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走向死亡,却不能救她,老夏竟将这种悲痛延续了几十年。我无法想象由一分一秒累计起来的几十年里,老夏望着静止在空中的蔡诗璇,望着那张为之心痛、为之癫狂、为之曾经充满希望的脸,会是怎样的心情。
而倘若蔡诗璇真能觉察出老夏的超能力,那么她一定也能感受到时间被静止后的冗长和缓慢,那么她死前一瞬间的痛苦,同样被延续了几十年。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人等待死亡,竟然等了几十年之久,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运行魔兽,选择虚空假面,记忆里的片段纷至沓来。老陆说,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应该有的电脑;游戏的人物介绍说,在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掌握了操纵时间的能力;最后老夏说,你很羡慕我是不是,可是你没有想过我付出的代价……
我停下操作。虚空假面站在原地,我恍惚觉得它在看着我。
心里憋得慌。我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望望窗外的天空。
摘自《短篇小说》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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