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一些人注定是被遗忘的;一些人注定没有交集;一些人,再怎样努力也融不进你的生命里去;而另一些人,只需要一个眼神,一抹笑容,就足以一辈子深深烙在心底。
四月的阳光有了明显的灼热感,樱花桃花娇艳地开在路旁,给这座物欲浓厚的城市增添了一股独特的浪漫魅力。
她乘9路去医院,车上挤满了陌生的人脸,表情麻木,窗外到处是开着小车,骑着摩托、自行车为生活劳碌奔波的人群。
她常常感到有种强烈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要离开校园,随处都得小心翼翼,公交车上防小偷,下车防车流,走路防飞车抢劫,不要轻易同陌生人说话,不要独自去隐秘的地方。
可她,似乎天生就不具备这种能力。
偌大的医院挤满了人,慌乱的脚步,忧愁的面容,一片聒噪却又听不清任何具体的语音。
她的耳朵早已有了自动屏蔽功能,这个世界是她暂时的寄所,她不愿听得太多。
她独自坚定地走着,按特定的程序做下来,挂号,寻找诊室,但她不愿等候,她直奔教授的诊疗室,毫无犹豫,她是学生,她或许认为这就是特权。
化验结果下午才出来,她徘徊在医院门前的草坪上,思索怎样打发这期间的三个钟时,草坪前是一条铺满彩色磨砂地板的小道,往前是一排椿树,再往前是人行道,最前则是车道。
她走上椿树往里的小道,想避一避炽烈的阳光,末冬残留的枯叶随风飘落下来,一些飘在她的帽子里,一些飘在头顶上,一些则随风在彩色地板上飘移。
她把飘在帽子里、头顶上的枯叶积攒起来,放进肩包里。
这时,一巡逻队举着喇叭在小道一头吆喝,随即,一群骑着三轮小车的人往她这边驶来,她定睛望着他们,其中一个唤她跟在后面,她没有动,只是转身望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她身旁驶过,她只是瞥了一眼他们身后平放着的一整大块精致而成的糖果,一些已经切成阶梯状。
在另一头的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
她走上去,不是唤她的那位男子。
他向她打招呼,她低头望着糖果,大概有一米长,十厘米高,上面用红枣,棉花糖,橄榄等围成一朵绽开的花,内馅则用花生,糖,杏仁等压紧制成。
他用锋利的铲子在她面前比划,问她需要多少。声音很好听,却是带着浓重乡音的不标准普通话。
她抬头望着他,高高的鼻子底下横亘一道青须,长而微微卷起的睫毛下镶着一双明亮而富魅力的大眼睛,不高而又单薄的身子上附着一件旧青白间条短袖,一条穿得发白的灰色棉质牛仔裤。
她想起电影里的男主角。
“这是怎样卖的?”她问。
“三块五一两”,他边说边抬手竖起三跟五个手指头。
她并不知道这是跟石头一般重的,便拿起一旁小铲的手柄,比划了一下,说道:“要这里,切成半边,只要上头,下头不要。”
他照做了,随即用秤一撑,“七两五”。
她显然有些吃惊,盯着那大概四厘米宽六厘米厚的“石头”盘算:七两五,二十多块钱。
她有些犹豫了,便指着横放着的糖果,“从中间再切开一半”,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泛红。
“不行,没人要的。”他摆手。
“为什么不要?”
“你切碎了别人就不要了。”他解释,显然有些不耐,她能看得出青年的浮躁。
在他把糖果切碎的时段,她走开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望着他。
他已经拿出袋子装好,走到她面前,伸手欲递给她。
她缓缓地接上,有些犹豫与不甘。
他又返回去,背对着她,自顾弄切板上的残渣。
她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发笑,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青年。
隔着这段距离,她又问他:“为什么没人要?要是我我就要。”
他没有说出新鲜的词,只是重复方才的话语。
可是,他为了坚决地表明没人会要,便拿了方不久切的另一半,欲扔。
她走上去,边走边打手势,让他别扔。
她说:“你不要就送给我。”
他爽快地答应了,便又把这一块切碎,放进同一个袋子里。
于是,她以二十四块钱的价格,买了比四十八块钱还多的东西。
“你是新疆的?”她站在那里没动。
“是的,新疆的。”他还在弄板上的余渣。
“维吾尔族?”
“对,维吾尔族。”他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去。
从他眼神里,她看出一种深不可测的单纯,有着青年特有的冲动,但不乏真诚。
“你是哪里的?”他直起身子,放下锋铲,平淡地问道。
“我就是这里的,在那边一个学校读书。”她边说边指着那方。
这时候,车道另一边放起了炮竹,在烈阳下星光显得惨淡。
她返身望着,他站在她右侧,也望着。
“新疆不许人放炮竹,知道会被抓。”他怔怔地望着,眼神飘渺,似望到了自己的故乡。
“新疆一定很美吧,幽蓝的天空,大片翠嫩的草原,还有羊群。”她侧头望着他,望着想象中的新疆。
“是的,很美丽。”它应该是美的。
他们彼此同时沉默下来。
这时,一中年男子走来,是买糖果。
他走上去,解释而又比划着,同她刚才来买一样。
这就是生活,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日益重复同样的事,为了不让这事产生的烦腻影响到那些给予你生存要素的人,又不得不在人前压抑并克制着这种情感。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拿出一支笔,拾起一片发红的枯叶,在上面乱写着,随后又缓缓站起来,把叶子放进残丛里面,抬头望着被枝叶划得破碎的天。
他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从众多残叶里拾起来写字的那一片,横看竖看着。
“不懂”,他说。
她没有告诉他是什么字,他或许也不会猜到杂乱而短小的几个字会与生命有关。
她又拾起一片叶子,把笔递给他,让他写。
也许是有力的缘故,红叶被他戳破了。
她便拉开包链,拿出病历本,翻一页空白的折叠起来给他。
她第一次知道,维吾尔族的文字是从右往左横着写的,可是那些貌似希腊文的字符,她并不能懂,而他念的,她也听不懂。
这时候,同他一起的维吾尔族人也簇了过来,其中一个不高却长得漂亮的女子拿过本子,从左往右写着:艾力力森亚。
他在后头指着森亚两个字,笑着说:“亚森是我父亲的姓氏。”
后头一个满腮胡须而似憨厚的男子走上前,笑着跟她说:“我就是亚森。”
她显然知道这是开玩笑的,便指着力力艾,回道:“亚森是他爸爸。”
力力艾笑着点头,大家也都笑起来。
这时候,坐在草坪上的人以及在小道上行走的人都投过来目光,盯着她同围在她身边的维吾尔族人,有些甚停了脚步,望见他们在树荫下爽朗地大笑。
她没有一一问他们姓名,姑且以ABCD来替称,A便是方才所说的憨厚男子,他幽默,身材高大。B是一个高高瘦瘦,满腮一厘米厚胡须的青年男子。C是瘸了一条腿,拄着一根手扶木杖,脸型方正,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子。他们的皮肤都是褐黑色的,只有D男子,虽矮矮微胖,肤色却是嫩白。最后,则是方才写字的女子。
她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眼神阳光而充满魅力。其中B男子与D男子一直塞着耳机,D男子则便唱边跳,很快活的样子。
A男子向她介绍,指着力力艾,“他二十二岁”,又指着自己,“我,二十七岁”,然后,微笑着指着她身旁的女子,“她是我妻子,有四个月身孕了。”
说话的语速很慢,深怕她听不懂。
她俯头望着女子的肚子,确是明显地兀起。
A男子该是男子里头年龄最大的,他问她的家乡与工作与否状况,力力艾都代作回答。
女子在糖果上捏了一颗红枣,放在嘴里嚼。
A男子伸直手,用大拇指与食指掐住她的嘴,女子把还没嚼净的核用舌头抵出来。
她有些不解,A男子似看了出来,便解释:“我们那边孕妇不能吃红枣,吃了就会流产。”
力力艾也跟着说:“我们那有吃七颗掉孩子的。”
这些常识,她并不懂得。
A男子走去一头的菠萝摊位,拿了两片,又返回来,给妻一片,又给她,她硬是不接,他则举着不动。
她便接下来,又递给力力艾,他应是渴的。
他推托,但她已把菠萝塞在他手里了。
才一会,B男子又拿了三片过来,递给她一片,她知不能再推托了,便说了谢谢。
后来,又只剩他们俩。
她望着彼此追逐,互开玩笑的维吾尔族人,心中一番悸动。
生活并没有磨去他们内心深处的单纯与诚实,他们彼此坦诚友爱,如果世界缩小成只剩几个人,他们也会如此富于爱心的。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
一个穿着寺庙服饰与布鞋,背着斜挎包的和尚走过,怔望着那一整块糖果,却没有停下来。
她迎上去,在袋里选了一块最大的给他,和尚忙点头称谢。
世界需要一些温暖。
她又回到原地,静静地望着前方。
力力艾提醒她去吃中饭,她说她没有吃中饭的习惯。
她只是想呆在这个地方,这里有温暖。
不知何时,他们又聚了过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笑笑地聊天,她觉得,看着他们也是种享受。
一位卖橙子的爷爷推着三轮小车走来,馋似的望着糖果,又在地下四处搜寻,他突然蹲下来,拾起掉落的一小片糖果往嘴里塞。
A男子看见了,忙唤着让他过来,自己便开始在糖果上切,可他似听不懂男子的话,自顾走着。
她跑上去,塞了一大片糖果给他,换来一声亲切的道谢。
世界远没有想象的美好,却又远远超出美妙的范围。
力力艾问她有没有时间在此等候,他去网吧给她下维吾尔族的歌。
她看了看手表,点头称有。
于是,他便同B男子去了网吧。
她猜想,歌应是B男子手机里的,可力力艾并没有手机。
女子走过来,同她说着有搭没搭的话。
“新疆这时候还冷,有飞扬的尘土,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她用手捶着后颈说道。
“这里也算冷的。”她回答。
“比新疆要暖和。”
“你去过沿海么?”
“去过,去了厦门跟海南,那地方很美。”女子望着远方。
“那你去过海边了?”她欣喜地问。对于每一个去海边的人,她都怀着艳羡。
“嗯,坐公交车一块钱就能到,经常去。”
大海总能给人无限的遐想,她壮美,纯洁,辽阔。
“我十二月结的婚,我老公家没钱。”女子似抱怨而又一脸幸福地说。
她没有回话。
真正的爱情,历来都与金钱无关,可是如果没有找到爱情,那么金钱便是必不可少的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她岔开话题。
“后天,车费很贵,坐飞机到新疆要1200,再到和田加200,总共要1500左右。”女子叹着气说。
她这才想起有钱的好处,可是她对有钱人总带点厌恶,好心的不算。
女子又捶起了后颈,叹道自己有颈椎病,常常夜里痛得睡不着觉,去医院看也没什么效果,怀着孩子又不能乱吃药,手也有些麻,提不起东西。
她同情地望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建议她在不痛的时候多运动一下,也许这样会好些。
她让女子去对面的草坪上休息,摊位由她守着。
女子便过去了,背对着阳光,把衣服搭在头上。
她侧头望着力力艾去的方向。
半小时后,他们才回来。
力力艾递给她一张光盘。
“歌”,他说。
她接过去,笑着称谢。
这些,是值得纪念的。
她把笔递过去,让力力艾写上自己的名字。
力力艾把笔还给她,从身上拿出一张纸,让她写。
好像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她一笔笔地写上,递给他。
“这是怎么说的?”他指着名字问。
“苏—小—青”她望着他,缓缓地念道。
“苏小青”他跟着念。随即低下头来,似在思索一般。
他们都聚集在对面的草坪上,她也被唤了过去。
她坐在他们前方的中央,A男子不时在后头顽皮地扯她的头发与衣帽。
他们谈着,笑着。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
医院上班的时间到了。
她并不想开口告诉他们得要走,面对一些偶然的美好际遇,她总也不舍。
又过了一刻钟。
她转过头,向他们道别。
气氛有些凝滞了。
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惆怅似的望着对方。
总有一些美好会完整地保存下来,总有一些记忆会深深刻在心底,静静地陪伴着,走完这段遥远的生命路途。
“再见”她咬着下唇,向他们挥手。
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近乎哀愁地点头。
她大步走上去,没有再回头。
有缘,总还会再见,如果没缘,请记得,有那么一个春天,在樱树开花的季节······彼此有过相遇。
“再见,力力艾。再见,朋友。”
她默念着,只觉得步子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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