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向成吉思汗致敬,我不说自己从北京来到新疆,我是从元大都来到西域。在荒废的丝绸之路上,开始一個人的西征。什么时候才能赶上那消失了的大部队?正如诗人喜欢把西安叫做长安,我把北京叫做元大都,使自己更像征服者!西域,同样是新疆的乳名——成吉思汗当年就这么称呼它的……
让老荷马去歌颂他的阿伽门农吧,我只崇拜成吉思汗。真遗憾自己出生得晚了,否则会在西征的蒙古马队中做一个随军的盲诗人,弹拨马头琴,为我的英雄写一部史诗。相信它一点不比《伊利亚特》逊色。因为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伟大的征服者。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个属于自己的荷马。正如我,准备好了纸笔,只缺一个跟自己同时代的英雄。这导致一部期待中的史诗至今无法完成。
如果不想成为英雄,我就没必要来到草原,骑马、射箭、拍几幅照片。如果来到草原,不想成为英雄,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别人问我干了些什么,我好意思说:只拍了几幅照片?我骑过马,被摔下来了。我射过箭,射偏了。这没多大关系,关键看我是否忘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像他那样歌唱,并且醉倒——“再多的梦,也嫌少……”你会问:成吉思汗有什么了不起?他走了,却把草原留下来,还留下没骑过的马,没射完的箭,让每个人都想试一试。我也想试试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读不完的《射雕英雄传》。成吉思汗射出的箭,还在飞行,向西,向西,再向西,绕着地球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圈盘旋,寻找着那只已变成影子的鹰。射箭的人,也已变成影子。可他描绘在行军地图上的红箭头,力量没有散尽,还在滴血……上弦月,下弦月,一张拉满的弓。一枚在钟表里辚辚运转的时针,比成吉思汗射出的箭——还要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我梦见草原。梦见草原呀,心里就有一点疼。
成吉思汗老了,他开始想家了。我替他杜撰的遗言:“一个人不能离家太远……”衰老其实是一种迷路的感觉。
我还可以替他喂马、收拾行囊,动作放慢,他的忧伤逐渐变成我的忧伤。我不再是传记作家,而变成自己笔下的人物。终于意识到世界是无边的,再大的野心也会像泡沫一样破灭。“想不到啊,我不仅使别人流血,还会使自己流泪……”这是他遗言的另一个版本,同样是我杜撰的。所有的英雄都是杜撰的,包括历史,都是如此。成吉思汗开始想家了,这说明他老了。他只需要一块巴掌大的草原,比我想要的多不到哪儿去。
谁在寻找铁木真,谁在寻找我?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人?真正的骑手——死后仍然驱马狂奔。仿佛不是死神在追赶我,而是我在追杀死神——活了一辈子,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敌人。从叶尼塞河到阿勒泰,跑了一圈又一圈,四处回响着鼓点般的马蹄声。累了,就在马鞍上打个盹儿。即使梦中也在寻找啊:自己的墓碑,用来拴马!
我和我的坐骑都变成影子了,也没找到能够系住缰绳的根。想停也停不下来……你们,我的子孙,究竟把我藏在哪里?别喊我成吉思汗,我叫铁木真,那个一跨上马背就忘掉自己是谁的牧人。
奎屯山西侧的哈纳斯湖是成吉思汗给起名的,意为“美丽的湖泊”。这一带曾是成吉思汗的军马场。废弃的栅栏已推倒,堆成山一样的草料已腐烂。马槽还在,储蓄着一汪雨水,颜色发绿,说不清是今年下的还是几年前下的?风在模仿马嘶,只是不太像。我也想模仿成吉思汗,视察自己的版图,只是不太像——首先需要挖地三尺,借助一盏马灯,将一匹马的影子从黑暗深处牵出来。它还未完全睡醒,嘴角残留着几茎草根。我要领它去马槽前饮水,顺便照照镜子,让它相信自己已变成了真的……
所有的回忆,都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整个草原的根。原地不动,释放出无限的生机,又能够在秋风中悄然收回。一棵草绿了又黄,孤独的狂欢!丝毫不在意自己所产生的影响……要在茫茫草原寻找到它,并不容易,它总是从羊的齿缝间挣脱——不管第一只羊,还是最后一只羊,都理解不了草原的真谛:再伟大的帝国,也要从第一棵草开始。它是构筑一个梦所需要的全部现实。即使成吉思汗也不例外。不过是被这棵草绊倒的露珠!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夙敌。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借别人的声音发言。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草原上已没有大雕了,甚至很难见到弯弓搭箭的猎人,可成吉思汗的影子无所不在。毕竟,这里曾经是他世袭的领地。我面对的是一片属于幽灵的草原:风起云涌,残阳如血……成吉思汗,一个令世人无法忘记的名字,一个伟大的幽灵。一草一木似乎都与之血脉相连。这也许是我想象力过于发达造成的。或者说,我是为了求证对于历史的想象来到草原的。空间的距离已不存在,我毕竟已荣幸地置身于这位射雕英雄的生存空间。唯一能构成障碍的就是时间。漫漫长夜,可以削弱他对现实的影响,却难以推翻他在我这类怀旧的游客心目中的位置。我是特意来拜访成吉思汗的。虽然他已经不在了。整个亚洲大草原,仿佛缺席者的宝座,被寂寞的苍穹拥抱着。我仍然蹑手蹑脚,怕惊动了亡灵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那个抱着马头琴的蒙古族骑手,体格剽悍、相貌英俊,他能否算得上成吉思汗形象的翻版?成吉思汗,是否也长得这般模样?我欣慰地发现:英雄已用一把精巧的乐器,取代了原先手中紧握的刀剑……
草原对于我更像一个博大的梦境:风吹草低、牛羊成群,无意识地祭奠着遥远的往事。我目睹的这一景象,肯定也曾经呈现在成吉思汗眼中,他是否也跟我一样感动?只不过他那个年代的羊群,恐怕早已化作天上的云朵。成吉思汗,一个古老民族的领头羊,他的权威,他的尊严,似乎至今也不曾消失。哪怕他本人的葬身处都是不解之谜。据说他在出征西夏途中,发现一块风景优美的宝地,就抛下马鞭作为记号,以图来日掩埋尸骨。他的子孙后来也确实执行了他的遗愿。只不过未留下任何痕迹,并且守口如瓶。自然很令后世的盗墓者技穷。没有哪位帝王,能比他更纯粹地回归泥土,而不用顾忌身后的毁誉。他像影子一样消失,又像影子一样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一生都在营造一项巨大工程:使蒙古到中亚的整个大草原都成为自己的陵园。他也确实做到了。问一问那些沉默寡言的游牧者:他们可曾怀念成吉思汗的时代?英雄创造的业绩太难超越。他们更像是心悦诚服的守陵人,世代相传地守护那历经风雨消磨而未缺损变质的荣耀。
按道理讲,草原最容易埋没记忆,用野火、用流沙、用风暴……游牧民族的生活区域,几乎找不到堪与时光抗衡的永久性建筑。连蒙古包都是可以拆卸、搬运的。这不妨碍它拥有自己的神、自己的神话。蒙古族把成吉思汗的名字供奉在内心的殿堂。怀揣精神火种四处流浪,都是一种骄傲。谁也无法否认:大地曾经因为他而战栗。这个最伟大的流浪汉,一只脚站在亚洲,一只脚跨向欧洲。仅仅跨了一步,就在地图上留下巨大的足迹。他的步伐,他的身姿,改变了人类的进程。草原既是其诞生地,又是其安葬地。他没有留下一块明确的墓碑,却让整整一个喧嚣时代为自己殉葬。这最朴素同时也最华丽的葬礼:大英雄的时代结束了。直至今天我仍感受到那种折戟沉沙的神秘与悲哀,那种血腥的气氛。一个人,使一座草原成为传奇。草原仿佛有两个,一个属于现实,另一个属于亡灵。我既热爱它的真实,又痴迷于它的虚幻。就后者而言,我仅仅是在成吉思汗的领地上做客。我没法不激动,没法不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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