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不长的一生里,大致跟过三个男人,每一个男人对她都不好。第一个男人曾与她订婚,但萧红莫名其妙地跟另外一个男人出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头找这位未婚夫,被对方家人逐出门外。这未婚夫也似是个有情有义的,把萧红安置到一个地方,两人同居数月,等到萧红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时,未婚夫突然无影无踪了,结合整个事件来看,简直像个有预谋的报复。但是,就算是一个报复,仍比萧红后来遇到的男人对她要好一些,起码这个男人给她留下的是一个谜团,而不是确凿的侮辱与冷漠。
第二个男人是萧军,很多文章喜欢把他的形象描写得很正面,与反面的端木蕻良作对比。据说,有一次,萧红的脸上有一块青肿,朋友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跌伤的,萧军冷笑道,别不要脸了,什么跌伤的,还不是我昨天喝醉了打的。要不是转述这话的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简直要怀疑是无中生有的传闻,一个文明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粗暴地撕下那女子最后一点遮掩,冷酷的语言比拳脚伤害更重。
至于端木,就更不用说了,他对于萧红的文字都轻视,当着她的面对她的朋友说,她不就会写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吗?对于一个以文字为生命的女子,这伤害可想而知,要是别人这么说,还可以对他的有眼无珠一笑了之,偏偏这个人,是她无法忽略的丈夫。或者萧红意乱情迷死心塌地倒也认了,但她接受他以前,曾对人说,端木是个小人。
她的一生,确实可堪同情,可是,她为什么总是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呢?
不要拿才女薄命来遮掩,和她时代相近的才女,虽然情路都不是很顺当,但起码都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就说丁玲吧,胡也频对她始终钟情,冯雪峰虽为现实所阻,却也脉脉有情,更不用说与她白头偕老的丈夫陈明,在她去世多年之后,写回忆文章时,仍饱含着动人的柔情。张爱玲算比她运气差点,但也只是感情上受点伤,跟尊严被践踏没法比。
萧红落到这个地步,要怪她自己,萧红太习惯于在灵魂上依赖他人,这个他人,不专指男人。我们都知道,鲁迅对萧红很爱护,萧红也写过一些怀念性文字,可是这份友谊在许广平的笔下又是一种味道,尽管她努力写得非常温婉。
许广平说,萧红特别喜欢去她家,几乎每天都去,一待就是大半天,鲁迅先生没有那么多时间奉陪,就让许广平陪着,他自己在楼上看书。许广平身在楼下,心却在楼上,那时鲁迅的身体很差,她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又没法上去探视,一边陪萧红说话,心里却非常紧张。果不其然,有次鲁迅看书时,坐在躺椅上睡着了,被子滑落下来,先是小病,最后演变成大病,再也没有起来。
许广平是在萧红去世后写这篇文章的,仿佛只是为了怀念,但那份怨责怎么着也是掩饰不住的,像我这样的读者看了就要叹,萧红,你也真是的,老是去人家家干什么呢?你难道看不出人家的不耐烦吗?
我想,萧红绝不是那么不敏感的人,只是她没办法,她没有一份好爱情。鲁迅及许广平曾经给予她的爱护就是她唯一可以投奔的温暖,她也许已经看出人家的冷淡,可是,不朝这儿朝哪儿走呢?这儿,毕竟是逐步冷下来的微温,剩下的三个方向,则是无边枯寒。甚至她和许广平絮絮而谈时,心里也不是不緊张,但她仍然将身体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一些,无视墙上移动变幻的光影,言笑晏晏。
张爱玲有过类似的经历,她在美国,拜访胡适,头开得非常好,也算相见甚欢,可是,当说到某个话题时,胡适脸色稍稍一暗,张爱玲马上捕捉到了,十分不安。即使在那异国他乡,面对这位非常欣赏自己的偶像级前辈,张爱玲也未敢多加亲近,她太明白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远之意,距离也许是友谊的保鲜剂,倒是胡适还来看望过她一回,他们一直保持着这样淡然的君子之交,避免了因过于亲近而生出的尴尬。
萧红与男人的关系,其实是她与这世界关系的一个缩影,她不够决绝,不够果断,她老想贴上去,拖延着,赖着,她太贪恋泥淖里的温暖,不肯孤立无援地站在天地之间。直到她弥留之际,才脱下了那副天真热情的面容,写道:平生遭尽白眼,身先死,不甘、不甘。
她心灵里的寒逼出来,灵魂终于孤单单徘徊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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