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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割舍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苑·感悟 热度: 21617
昔昔爸

  我的女儿昔昔,是我永远也难以愈合的痛。

  在得知昔昔是痴儿之前,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亲亲她的小脸蛋,我的妻子就会嗔怪我,说我的胡子扎着孩子的脸了,孩子被扎得笑起来……啊,那时候,我还曾经爱过这个小孩。

  两岁,昔昔被医生诊断为痴呆症。以后,她与同龄孩子的差距暴露得更加明显了。她走路不稳,力气却奇大,啪的一巴掌莫名其妙地就迎面打过来了,家里所有的人都被她打过,也习以为常了。

  她四岁时我送她去幼儿园,好说歹说,花了两倍的钱才愿意收昔昔。那天,昔昔被一群小朋友捉弄,忽然犯了疯劲,她打小朋友,还咬人,撕人,局面一团糟。老师把她锁起来,通知我去带她走。

  我赶到,打开门,昔昔已经不闹了,哭累了的脸上沾满了灰。她看到我,忽然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我倾诉:“打我,打我。”

  这一刻我的心里被这个女儿烦透了。我大声地质问昔昔,打她,打着打着,我发现她是被捆起来的,她瞪着迷茫的眼睛看我,眼睛里满是泪水,她仿佛在说,别人都打我,我好不容易等到爸爸来了,为什么你也打我呢?

  忽然之间,我愤怒了,我对老师说,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锁这么小的孩子,还捆着她?园长赶来了,一个劲向我赔礼道歉。我怒火平息之后,推着自行车默默地离开了,我知道她们也不容易。

  我给昔昔买根棒棒糖,她马上就高兴地噢噢叫起来,毕竟是痴儿,立刻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的后座里,把脸贴在我的后背,对于她而言,这一刻我就是她的天堂。

  可是对于我而言,昔昔就是我的地狱。

  不上学只有雇保姆看护她,但即使付高额的保姆工资,也没有人愿意来干。我妻子只好放弃了工作在家里带她。昔昔好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画画的时候,令所有人吃惊,她比正常孩子学得都快,都专心。她还善于把碎纸片拼成漂亮的画面,创意连大人也意想不到。但这点安静是仅有的优点了,如果稍有不慎画完的画就被她点燃了,家里因此失了几次火,摔瓶瓶罐罐自是常事了,而且大小便随处拉,不分床上床下。我们很少放她出去,仅仅在一个家中,她就无数次被烫到、电到、烧到、伤到,这些自是常事。动步要人拉着,否则就向前冲,拿什么也不稳,嘴里呀咿有声。我实在是怕回家,也怕客人到我家。有一天,她扭开了煤气灶,我们全家都煤气中毒了。也许是窗户门关得不严实,邻居发现了,我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昔昔究竟死了没有呢?

  很少人能知道面对一个痴儿的艰辛与痛,能了解做父母这种爱恨兼具的心。有人劝我说上海有家医院,许多人把不治的孩子扔在那里,然后医院收留下来,作为研究课题,居然很多孩子都治好了。

  我们决定,把昔昔扔到上海那家医院里。

  我给她办了住院手续,计划将她丢在病房里。我摇着她的小肩膀:唉,我的傻女儿啊,爸爸不是人,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是畜生啊!我不禁泪流满面。昔昔像懂了一点似的,不吃了也不笑了,伸手擦我的眼泪,然后又呵呵地笑了。我拿起她擦我眼泪的手,内心在动摇着。但是这么多年我受够了,我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深深地埋下我的头,亲吻了她一下,然后扭头走了。

  我走到大街上,又折回来,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偷看着她,她在病房大厅里哭了起来,四处找我,嘴里喊着“爸爸爸爸”。她的一声声哭喊,使我的心像中了炮弹一样,痛起来,揪在一起,我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但是我能吗?

  我坐在火车站许久,多久,我不知道,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天一夜。我握着车票,我迈不开去检票口的脚步。离开我,我的昔昔会哭吗?会冷吗?会热吗?会饿吗?会怕吗?

  我又折回医院,已经不知道她在哪儿了。我发疯地往病房里跑,大声地呼喊着昔昔。我的内心也在疯狂地呼喊:昔昔,昔昔,是爸爸不好,爸爸是个畜生啊!我四处呼喊着,寻找着,焦灼与伤心炙烤着我,就像天上的太阳那样,我抬头看着天,世界忽然在那个时候没有声音了,非常的安静,天上的云,树影和人的脸在我面前旋转,黄昏好像在那个时刻来临了。

  到我清醒的时候,昔昔就蹲在我的旁边,她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嘴角涎出口水,可是还是在嘴里喊着:“爸爸,爸爸。”我真不能懂一个傻子的内心,她对一切那么愚钝,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对我的感情,却和任何一个正常的孩子没有一点区别。

  我决定带她回家,在买好车票的时候,我想我怎么动摇了呢?昔昔在我脚下玩耍,我出神地盯着她看,她,她这么愚钝,她哪能知道我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呢?我已经看见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有着一些乞丐,有的是精神病,有的是残废的人,我知道这些人都是背后有人组织起来的。他们去乞讨,他们收保护费……

  我又一次动摇了,在火车快离站的那一刻,我头也不回地冲进汹涌的人群,火车,长啸而去。

  我坐在火车上,浑身的虚汗都出齐了,我的大脑里有八面大鼓在击打,心脏像打锣一样地狂跳。我强迫着自己不能去想这些事,我,坐在这里,周围这么多人。一切显得这么平静,有谁能想到,这里坐着一个人,一个龌龉的人,刚刚就在火车站里,抛下了他五岁的女儿,而那个痴傻的孩子,在十分钟之前,还把她认为最好吃的点心塞到她父亲的嘴里呢!她为什么那么依赖我呢,那么小的孩子,那么憨的心眼,却在心里没有一丝的怀疑,她对我的爱,是全心全意的依赖,没有一点的折扣啊。我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又把她给抛在了这个世界。我无情地走了,把生死存亡喜怒哀痛扔给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对面的父亲正给他的女儿剥一个香蕉,女儿还在闹,母亲呵斥着孩子,多么感人的画面啊!我站起身来,到洗手间里,头向火车猛烈地撞击,火车报我以巨大的轰轰隆隆声,在臭气烘烘的洗手间里,我不禁哀哀痛哭,我感到我的污秽,我灵魂里的污秽比这个洗手间更脏!

  妻子看到我回来了,什么都没有问我,她看了看我。我慢慢地蹲下,抱头痛哭。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扔掉的是我的女儿啊!是我两千个日夜相伴的女儿啊!我的妻子走过来,抱着我的头,夫妻俩蹲在院子里抱头痛哭失声。我不知道,在茫茫人海中,我是否还能再见到我的昔昔了。

  家里寧静了,不再有个孩子放火了,不再有个孩子闹人了,不再有个孩子拖着涎水出现在客人面前了,不再有个孩子四处捣乱了,不冉会有家具电器损坏了,不再,不再,不再,再也不会有一个孩子那么信任地把她的手钩在我的脖子上,再也不会有个孩子拿着棒棒糖把她的小脸贴在我的后背上了,再也不会有个手脚捆绑脏兮兮的小孩瞪着泪汪汗的大眼睛对我说,打我打我了。

  我每天瞪着眼睛无谓地向窗外望,听着妻子哀哀哭泣。家里如此的安静,静得可怕,像古墓一样,昔昔走了,带走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感觉,我们行尸走肉地待在家里,鼻孔里还喘着气。昔昔走了,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呢,干净了,整洁了,家里如此的空洞。我以为弃掉昔昔我就会幸福,我错了,彻彻底底的错了,弃掉了昔昔,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我们将一生生活在黑暗的炼狱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想昔昔,想她。

  我二度到了上海。四处寻找昔昔,每天手拿着大相片站在各种公开场合,把复印的传单到处发贴,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我都去过了。

  十八天,整整十八天,派出所在一个收留流浪儿童的地方找到了又黑又瘦的昔昔。

  当我再看到昔昔的时候,我不敢想象在这二十一天里,女儿怎样度过了这一生中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昔昔看到我,不过来,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哭,不说话,我们父女俩相互望着,抽泣着,哽咽着。二十一天,短短二十一天,昔昔好像长大了十岁,她竟完全以成人的目光那样看我,这是一个弱智儿成熟的目光,我不敢直视她,她的智力缺陷,但她的感情和所有正常的孩子是一样啊!

  我走到昔昔的面前,蹲下来抱住她,抱住这个又脏又傻又令我心酸的小孩。昔昔举起她那大力的巴掌,向我脸上打去,一下,两下,三下,一边打一边哭,我扑通一下跪倒了,跪在我女儿的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打了我之后,又一下扑入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同时又捶打着我的胸膛,一声尖利的刺心入肺的稚嫩的:“爸爸,爸爸啊!”

  在她以这样的方式原谅我的时候,我的心痛得像一片片羽毛那样飘散着碎了。她就这样在我的怀里,反复拉着我的衣襟,捶打着我胸口,一声声,一声声,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爸爸,爸爸啊!

  我所有的精神防线在那一刻全部崩溃了,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女儿了,无论我是病着痛着苦着,无论世界上发生了海啸、地震、战争……我都会站在我女儿的身后,给她温暖给她食物给她关爱给她安全,永远不会独自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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