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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雄鹿, 或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试述昌耀诗歌中的乡愁情结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6952
谈雅丽

  北京大学谢冕教授在2018 年9 月出版的《中国新诗史略》中这样写道: “我们要在这卷文本下限的2000 年, 保留这个世纪最为典型的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由历时久远的苦难和同样久远的等待所构成, 他是诗人昌耀, 这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流放到青海高原的囚徒”, “诗人因诗获罪, 又因诗而获荣, 就昌耀而言,他把二十世纪的苦难经历、 才能和智慧, 全部的丰富性, 都浓缩在他的诗中。”

  诗评家燎原在2008 年6 月出版的《昌耀评传》 中对昌耀的总体评价是: “昌耀是当代诗歌史上的一个传奇。 他以深重的苦难感和命运感, 来自青藏高原的土著民俗元素和大地气质, 现代生存剧烈精神冲突中悲悯的平民情怀和博大坚定的道义担当, 为当代汉语诗歌留下了诗艺和精神上无可替代的经典。”

  已故原《人民文学》 主编韩作荣在1998 年6 月为诗集《昌耀的诗》 所作的序言中这样评价昌耀: “他的作品, 即使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的诗相比, 也不逊色。” 他是“诗人中的诗人”。

  这是1998 年以来, 三个不同的十年中, 中国三个重要的诗歌评论者对诗人昌耀的高度评价。 浓烈的地域特色抒写, 雄浑的阳刚之美和质朴苍凉的大西北气概——昌耀用独具个人特色的诗歌创造了当代中国新诗史上的一个奇迹, 他是新边塞诗派最典型的代表诗人之一。

  昌耀1936 年6 月出生于湖南桃源的王家坪村, 十四岁瞒着父母参军到38 军, 从此离开他的故乡。 1955 年6 月, 他从一份发旧的画报上发现了描摹西部民族风情的宣传画, 被画面内容深深打动和吸引, 毅然做出改变一生的重大决定: 到青海工作。 当年他报名参加大西北开发来到青海。 两年后, 因为在《青海湖》上发表的诗作《林中试笛》 被打成右派, 从此以“赎罪者” 的身份辗转于青海西部荒原从事农垦。 昌耀是一个远走他乡, 一生漂泊的游子。 从1955 年到2000 年, 在长达四十多年的生涯里,诗人写下大量的诗歌。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 中说: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 唯有通过返乡, 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 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 并且在守护之际把这个神秘展开出来, 这乃是返乡的忧心。” 这就是海德格尔阐释的荷尔德林诗中的乡愁: 诗就是引领我们走向还乡的路, 诗是乡愁。 昌耀一生远离故乡, 辗转青海, 正是这种漂泊异乡不能回归的经历, 造就了一个行吟高原的诗人。

  本文作者从不同文本中找到昌耀的诗歌和文章, 发现这个流放外乡的诗人从来没有摆脱过他对故乡的思念, 浓烈的乡愁情结不时出现在他的诗歌中。 他多次提到想回归故乡的愿望, 称自己为“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昌耀最重要的诗歌, 他的代表性诗作都是写高原或与高原相关的, 他的精神指向是流放的荒原之地——青海。 这个漂流在外的游子渴望回归故乡, 但是青海生活的经历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和灵魂, 青海已经成为他不可缺失的肉体和精神的家园。 昌耀在常德故乡的“失去” “遗忘” 和另一故乡青海的“得到” “拥有” 中纠结、 回首、 怀疑、 惆怅, 他用深情动人的诗笔抒写他的两种“乡愁”, 他在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的精神漂流中完成其最重要的诗歌创作。

1. 一阕《南曲》 暗藏故土情深

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有一句名言: “哲学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无论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 很多诗人和诗评家都认为: 诗是乡愁, 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的追忆, 也是与目前难于应付的个人状况达成的妥协。 流放在青海的诗人昌耀虽然很少在他的诗歌中提到故乡, 但他始终怀着对故土的依依深情, 他曾用一首诗《南曲》 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 称自己为“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当他辗转于西部, 自己也说“待我成长为一个懂事少年就已永远地离开了故园, 并为一系列时代风雨裹挟——‘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不得泊岸”。

  诗歌《南曲》 写于1984 年, 在写这首诗歌前后, 昌耀写了大量有关青海的诗歌, 达到他个人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 如1982 年的《鹿的角枝》, 1983 年的《雪。 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 1985 年的《斯人》, 1986 年的《一百头雄牛》 等等。 诗歌《南曲》 是唯一写给南国故乡的:

  借冰山的玉笔,

  写南国的江湖:

  游子, 太神往于那

  故乡的篙橹, 和

  岸边的芭蕉林了。

  然而, 难道不是昆仑的雄风

  雕琢了南方多彩的霜花,

  才装饰了少年人憧憬的窗镜?

  我是一株

  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纵使结不出甜美的果,

  却愿发几枝青翠的叶,

  裹一身含笑的朝露。

  昌耀在这首诗歌中, 把自己形容为“化归于北土的金橘”,诗中称自己为游子。 在潜意识中, 昌耀一直认定自己的故乡是湘西北, 诗中“南国的江湖” “篙橹” “芭蕉林” “多彩的霜花”“甜美的果” 就是他记忆中南方元素的呈现, 是独具湖南特色的乡野物事。 他一反其诗歌粗粝豪放的风格, 而在这首乡愁诗中变得细腻多情。 这些诗歌元素都是诗人少年时的零碎记忆, 所以显得抽象而虚幻, 浅显而清美, 完全不同于他对高原物事那种生动形象的描述: 如高原奔跑的一百头雄牛噌噌的步伐( 《一百头雄牛》 ), 在冰山的峰顶鼓翼的飞鹰( 《鹰·雪·牧人》 ), 雄鹿从高岩飞动的鹿角、 猝然悲壮的倒仆( 《鹿的角枝》 )。 但这首诗歌是他心里荡漾出来的南方碎片和丝缕柔情, 他称自己是金橘, 发着青翠的叶, 裹着含笑的朝露, 他把自己比拟成南方多情男子的形象。 这首诗虽然不是昌耀诗歌一贯的风格, 但却是他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 他曾在自己诗集的后记中提到此诗的创作,说明内心对于它的重视。 在这个以高原为诗歌精神指向的诗人内心深处, 其实另藏着一根情感隐线, 这首深情的田园牧歌, 就是昌耀对第一故乡强烈的乡愁情结。

  诗评家江弱水在《诗的八堂课》 中提到: “所以乡愁就是想家的愁思, 西语中nostalgia 跟汉语中的乡愁构词方式一样, 是由词根nostras (回家) 和algia (疼痛) 组成, nostalgia 就是思乡病。” 同时, 他也阐释了诗和乡愁的同一性: “诗是一种抚慰人心的软力量, 具有治愈创伤、 弥补损失、 修补破碎模型文化的可塑力。 能够将过去的、 陌生的东西与现在的、 亲和的东西融为一体。” 1997 年3 月, 昌耀在随笔《我的怀旧是伤口》 中写道:“怀旧总会包含一个关于回家的主题, 多少有着哀婉感伤的韵味。 仿佛偶然涌上心头, 却为着原因深远的内在需要……——那不可从心头抹去, 耿耿于怀的一丝酸楚如此刻骨铭心, 值得永世追悔”, “我的怀旧是独有的、 隐秘的, 只是深深的伤口, 轻易不敢主动触碰, 也不忍对人言, 只是那怀旧之情依然要心事重重地袭来”。 这里说出的怀旧和追悔都是诗人乡愁情结的具体显现。 “我仅是浴室中一个心事浩茫的天涯游子, 尚不知乡关何处, 前景几许, 而听着老人们的絮叨。” 昌耀从小离开家乡桃源, 他对家乡的印象已经淡薄, 所以昌耀很少在诗歌中具象表现他的故乡, 也许他认定故乡有他永世追悔的遗憾, 有他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昌耀在诗歌《燔祭》 之“孤愤” 中写道:

  预习的死亡

  与我儿时的山林同步逼进,

  早为少年留下残酷种芽。

  大自然悲鸣。

  冰风自背后袭来。

  这首诗里写到了少年, 写到死亡和内心的孤愤, 或者这与少年昌耀同母亲告别的一段经历有关。 母亲是昌耀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痛苦, 在回顾和母亲告别时写道: “每触及此都要心痛。 那是开赴辽东边防的前几日, 母亲终于打听到我住在一处临街店铺的小阁楼上。 她由人领着从一座小木梯爬上楼时, 我已不好跑脱,于是耍赖皮似的躺在床铺上蒙着被子装睡。 母亲已有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我了, 便坐在我的身边唤我的名字。 她摇着扇子边为我扇风边说: ‘罪过啊, 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出远门了。’ 她还说: ‘知道你不肯跟妈妈回去, 可妈妈不是来找你回家的, 只是来看看你。’ ” 后来昌耀又写道, “妈妈刚一走, 我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扶着阁楼的窗棂向外看去, 母亲穿着一件很宽大的蓝色碎花布衫, 打着伞走在细雨中的青石板路上, 一摇一摆地走远了。 我竟没料到这是我与母亲的永别, 因为第二年她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我驻守辽宁铁岭, 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 我立刻号啕大哭起来。但很快我被告知军人不应该哭。 于是我突然不哭了, 走到一边独自抹眼泪”。

  从昌耀的诗歌中, 我们能够读到他暗藏对母亲的深情和回忆: “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宇。 /后天的笑, 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慰安。 /——我们是哭着笑着/从大海划向了内河, 划向洲陆……” (《划呀, 划呀, 父亲们!》 ) 诗人并不是对家园故乡没有感情, 而是从内心回避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和痛苦。

  昌耀有一首诗歌《一片芳草》, 写到了他对故乡的乡愁:

  一片芳草

  我们商定不触痛往事,

  只作寒暄。 只赏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遗迹。

  时光不再变作花粉。

  飞蛾不必点燃烛泪。

  无需阳光寻度。

  尚有饿马摇铃。

  属于即刻

  唯是一片芳草无穷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乡井。

  1955 年以后, 昌耀与故乡就很少联系, 昌耀对故乡的记忆只剩下一片依稀的芳草地, 是触痛的往事, 他的印象也只是“遗迹” “花粉” “烛泪” “飞蛾”, 只有故道和乡井是永恒存在的主题。 昌耀无法面对现实世界里已经失去的故乡, 唯有在诗中流露出无尽的伤感和惆怅。

  满怀乡愁情结的诗人才是具有复杂的真实情感的昌耀, 一方面他在回避故乡对他的伤害, 一方面他又不断地打捞那些难得可贵的故乡记忆。 也许正是在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的漂流途中, 对乡土乡情的深刻怀念, 成就了一个伤感而多情的昌耀, 使他的诗歌质地除了苍凉粗粝外, 更有一份源自心灵深处的柔情和内敛。

2. 青海, 重构昌耀精神世界里的乡愁

1955 年, 昌耀选择了青海, 从此开始在青海长年的流放生涯。 在底层人民当中, 昌耀慢慢有了自己的认识, 辗转流放, 为后来他诗歌精神的某些特质作了铺垫。 在湟源县期间, 一户善良的藏族家庭收留了他, 把女儿许配给他。 有了婚姻和家庭, 使昌耀有了全新的生活认识和感受。 昌耀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都是写高原, 写青海, 久居之地既是他的生存之地, 更是他的精神家园。他的诗歌带着高原独特的苍凉悲慨气息, 正是高原生活成就了作为诗人的昌耀。

  二十世纪以来, 诸多评论家都注意到昌耀作为高原诗人独特的一面。 诗人谢冕评价昌耀: “承袭了高原民族艰难生态中的那种心理滞涩, 体现着与当代主流文化畅晓、 典雅审美趣味相反的格调。 以洪荒感、 酷烈感、 狞厉感, 以及荒旷、 粗悍中的风霜感, 从本质上映射着他之不愿获得现代心灵安慰, 也绝不与世俗性生存认同的精神姿态。” 在昌耀眼中, 高原就是他“生命傲然的船桅”, 就是“灵魂的保姆”, 就是“良知” 的“彼岸” 和“净土”, 就是他真正的精神故园。 昌耀有一首诗歌叫《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 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 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 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 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 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 飞动的鹿角, 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了解昌耀的生活经历后, 我觉得这只鹿正是诗人昌耀自身的写照。 昌耀眼前幻化出这只生命体, 他在想象中似乎看到了鹿被掠杀的场景, “一声火枪” 之后, “猝然倒仆”, 一个美丽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而它长在颅骨的“飞动的鹿角”, 经过若干个世纪以后进入诗人的视野, 让他内心受到巨大震撼。 这首诗写的就是一种生命的消失, 以及昌耀对生命的基本认识。 昌耀把自己比作一只高原的雄鹿, 高原是生息他毁灭他的一片痛苦的土地。

  青海独特的地域为昌耀的诗歌写作提供了土壤, 与自然的亲密和对立, 人的弱小和微不足道, 使人就有了更多的对生死的体验, 对苦难的体味, 对宇宙大化的体悟, 有了更多人生的悲怆、感伤和痛苦。 昌耀个性里的粗犷和力量形成可能就是这时候开始的, 高原黄土磨砺形成他张扬、 野性的诗歌个性, 例如《一百头雄牛》 《旷野之野》 《河床》 等高声部的歌唱, 这些强而有力的诗歌在南方环境下是不可能出现的。 对他来说, 高原的基因已经转移到他的作品中了。 昌耀在这块风土上获得的是精神体魄的强健, 人格力量的强健, 这使他成为诗中的伟丈夫。 青海广阔深厚的土地, 高原的骨架, 在灵魂上对昌耀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不知从何时起, 昌耀开始把青海当作了他灵魂深处真正的故乡, 他在诗歌《凶年逸稿》 中第七节就这样写道: “我是这土地的儿子/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细节”, 第八节这样写道: “如果我不是这土地的儿子, 将不能/在冥思中同样勾勒这土地的锋刃”。 昌耀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高原之子, 他热爱这片土地, “我们早已与这土地融为一体”。 离开土地后, 他对这片精神故乡自然而然产生了思念。 他有一首写青海的诗歌, 就叫《乡愁》:

  他忧愁了。

  他思念自己的快谷。

  那里, 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他的牦牛悠闲地舔食

  雪线下的青草。

  而在草滩,

  他的一只马驹正扬起四蹄,

  蹚开河湾的浅水

  向着对岸的母畜奔去,

  慌张而又娇嗔地咴咴……

  那里的太阳是浓重的釉彩。

  那里的空气被冰雪滤过,

  混合着刺人感官的奶油、 草叶

  与酵母的芳香……

  昌耀的乡愁直指青海。 他在高原时空中提炼了众多他熟悉的意象: 快谷, 紧贴着断崖的裸岩、 牦牛、 雪线下的青草、 马驹、浓重釉彩的太阳。 这些高原元素已经替换了他在《南曲》 记忆里的南方元素。 《乡愁》 所呈现的意象真实、 明朗、 丰富、 强烈, 你能看到他的颜色, 闻到混合奶油、 草叶与酵母的芳香, 感受到马的奔跑, 流水的轻响, 牦牛悠闲地舔食, 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有高原血统的诗人。

3. 不断回归, 乡愁是一种诗歌心理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乡愁的未来》 中说: “现代的乡愁是对神话中的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 对于有明确边界和价值观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叹, 这也可能就是对于一种精神渴求的世俗表达, 对于某种绝对物的怀旧, 怀恋一个既是躯体又是精神的家园, 怀念在进入历史之前的时间和空间的伊甸园式的统一。” 昌耀是一个很矛盾的诗人, 也是一个苦命的诗人, 虽然他的精神家园指向他热爱的青海, 但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的出生地, 他将乡愁化为一种诗性的精神渴求。

  离家四十年后的一个下午, 昌耀回到桃源, 面对记忆废墟,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1993 年昌耀曾连续寄出多封书信, 想委托他人在常德找一家接收单位, 但未能如愿, 昌耀也曾希望常德的朋友能替他找一位常德的妻子, 终未成。 所以, 昌耀有生之年其实是一个失去故乡的人, 或者在他已然破碎的愿望中, 他只能选择了诗歌还乡, 用诗歌来治愈内心的创痛。

  他在诗歌《山旅——对于山河、 历史和人民的印象》 的开篇写道:

  我, 在记忆里游牧, 寻找岁月

  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

  不堪善意的劝告, 我定要

  拨开历史的苦雨凄风

  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

  履白山黑水而走马,

  度险滩薄冰以幻游。

  而把我的相思、 沉吟和祝福

  寄予这一方曾叫我安身立命的

  故土。

  “我, 在记忆里游牧, 寻找岁月/那一片失却了的水草……”水草的意象多用在南方, 诗人因对于南方故乡的一种怀念, 此节诗中写他命运经历的白山黑水, 险滩薄冰, 最后一段又回到了叫他安身立命的高原故乡。 诗人在失去一个故乡和得到一个故乡之间, 满怀了无法言说的惆怅。

  昌耀的乡愁情结那样明显, 所以他很多诗歌中都在“遗忘”和“失去”。

  而当我从这片海潮上醒来的时候,

  我看到自己立在一个银灰色的水球上了。

  失去了杉树。 失去了乡村。 失去了土地。

  失去了飞鸟的投影。

  我是旋动的球体上一个银灰色的乳状突起。

  —— 《海的小品》

  从他的长诗《慈航》 中《爱与死》 《极乐界》 两个选段,可以看到他带着矛盾的心情审视自我。

  我, 就是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不理解遗忘。

  也不习惯麻木。

  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朝向空阔弹去——

  触痛了的是回声。

  —— 《爱与死》

  而他——

  摘掉荆冠

  从荒原踏来,

  走向每一面帐幕。

  他忘不了那雪山, 那香炉, 那孔雀翎。

  他忘不了那孔雀翎上众多的眼睛。

  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

  他已属于那一片热土。

  他应是那里的一个没有王笏的侍臣。

  而我,

  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

  重又叩响虚空中的回声

  —— 《极乐界》

  这两个章节都来自于昌耀的长诗《慈航》, 这首长诗含义丰富而难懂, 有一条主线, 就是一个人从生命到精神的拯救。 《慈航》 中他写个人生活经历, 如因诗获罪, 嗜血的棍棒、 戴高帽、被棍棒敲打等生活。 《爱与死》 写到了对过去不能选择的“麻木” 和“遗忘”; 《极乐界》 写到他与自己展开了对话, 两个分立的我不断地质疑和返回。 诗人从荒原踏来, 走向帐篷, 认定自己属于那一片天空, 属于香炉、 雪山、 高原, 属于那一片热土,属于高原的原始气象和神秘气息, 但在找到那种精神归属感的同时, 处于对立面的我, 却叩响了虚空中的回声。 昌耀叩响的这一回声, 就是诗人的乡愁情结, 就是他内心回荡失去故乡的怅惘和空虚。

  诗人张枣曾说: “在人和人性的原乡, 人和诗是分不开的”,“故乡是一种诗歌心理”。 昌耀从来没有忘记故乡, 他处在一种矛盾的状态, 但也明白, 时光不能倒流, 内心的遗憾永远无法弥补。 他的乡愁来自于他对母亲的歉疚, 来自对故乡山水的模糊记忆, 来自对精神家园青海的无比热爱。

  昌耀是一个天性活跃而本质沉郁的诗人, 韩作荣先生在读昌耀的诗歌时也感觉到这个不断想回归家园的灵魂: “读昌耀的诗, 你会发现真实的人生之旅, 被放逐的游子寻找家园的渴意以及灵魂的力量。” 我理解为, 正是这种深重的乡愁心理创造了昌耀, 从而形成他独一无二的审美个性和写作姿态。 昌耀的诗歌与其命运起伏、 人生遭际之间无不相关, 两个故乡所繁衍的一切情感, 都已与他的心灵、 语言融为一体, 从而构建了昌耀诗学体系中丰富的审美意象和精神特质。

  昌耀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 “让世上最美的妇人/再怀孕自己一次”, “我实在宁肯再做一次孩子, 使有机会弥补前生憾事。或者, 永远回到无忧宫——人生所自由来处, 而这, 是一个更为复杂深邃的有关回家的主题”。 昌耀将自己隐喻为高原奔跑的一只雄鹿, 他也把自己当成一株化归于北土的金橘。 我想, 正是昌耀心灵深处的乡愁情结, 造就了那个在高原荒地悲怆行走的诗人, 一个怀着故土深情的伟大行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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