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赤子之心:邹荻帆与他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国诗歌 热度: 12443
□王泽龙

一、“家乡劳苦人的血和泪感染了我的诗”

一百年前的初夏之交,邹荻帆出生在湖北中部江汉平原小镇天门一个开木工作坊的家庭。江汉平原湖泊纵横,土地肥沃,以生产粮棉著称。然而,水乡如果碰上水灾,就会颗粒无收。在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民谣:“湖广沔阳洲,十年九不收,倘若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一旦水灾到来,他们一家人便得到邻居家高楼上去躲水,诗人记得他二嫂描画水灾的成语:鱼游鸟巢,鸟飞天外。

  除此之外,在长江汉水流域,还常常有旱灾、虫灾,特别是铺天盖地的蝗虫飞来,如同黑云压城,遮天蔽日,人们敲锣打鼓,怒吼冲天,不让蝗虫落地,一旦蝗虫降落,庄稼茎叶全无,田野上一片哀嚎。家乡天灾连连,而且人祸不断。每年征兵派丁,被抓去的壮丁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打仗,穷人呐喊、暴动,封建宗族与当权者联手镇压、屠杀,这一切都成了他童年的记忆,也是他早年诗歌饱含忧伤与悲愤的诗情的源头。他青年时代所写的几首叙事长诗,《做棺材的人》、《没有翅膀的人们》、《在天门》、《木厂》就是他家乡苦难生活的写照。

  《做棺材的人》讲述的是一个木工凄凉的人生:木工作坊里做棺材的工人,得了肺痨病,为了养家糊口,不受老婆的埋怨,带病劳动,“然而他不能瞒自己,/这几天腰是疼的,/眼前时常发黑,/昨夜更咳嗽了,/关不住一口腥血。”不久,“芦苇裹起了他的肉体,/更加上几重麻绳的束紧”,“两个人抬杠着在荒街走了,/做棺材的同伴惨然地随在后面,/撒着一片两片的纸钱。”——长年做棺材的人,死后却没有棺材收殓。《没有翅膀的人们》描述着家乡兵匪横行,老百姓日无安宁:“匪兵在乡村里打着旋涡,/几时还有安闲的日子过?”“纺车在屋角也暗自吞声,/望乡间哪有一星灯火。”抗日战争爆发后,民族的灾难和人民的灾难交融在一起,劳动者困苦的生活成了诗人关注与表现的主要内容,这一些生活中的受难者,“成了我从事文学的启蒙者,他们的血和泪感染了我的诗。”(邹荻帆:《邹荻帆的抒情诗后记》,《诗的欣赏与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00页)比起七月派其他诗人,邹荻帆的早期诗歌“反映他们(劳动者)的受难比斗争更多一些、更具体一些”。这也正是邹荻帆诗歌的特色,他那时不知道什么叫诗艺,只是一吐为快,尽管粗糙、浅露,但是,诗歌写出的是他对家乡生活的真实记录,对劳苦大众亲近的体验,是从他内心世界涌现的朴实感情。它们像一丛丛野花,带着苦难的乡土气息,与原始的生命力,开放在贫寒的大地上。

  当然,故乡也是开启他浪漫诗心的摇篮,故土更是他精神的乳娘。他在回忆故乡对他的影响时说,最难忘的是长他一辈、他最熟悉的木工师傅们。他们在拉锯、挥斧、锉锯、跑刨时,常常唱起音韵昂扬的花鼓戏,还有街头卖唱女子唱的凄凉婉转的三棒鼓,悲怆动人的麻城调,都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言传的悲凉。他常常随同家里的木工叔伯去茶馆看皮影戏,听说书人讲连台故事《水浒》、《封神榜》,这些都成了诗人最初的艺术启蒙。他一生为家乡魂牵梦绕,为母亲故土抒情歌唱:“在春日的黄土路上/有响着骡马的铃铛,/你该从芦席壁的窗口向外探望了。”“你的水磨/还在辗转着,/乳白的麦粉/从紫砂的磨盘流下,/……磨盘平和的声音/同渗透进溪流声的你的摇篮歌/绞进我微笑的梦境里。”(《献给母亲的诗》)这一切都是“我最初的几本诗的生活来源,心情的基础”。无论是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还是新中国建立后的和平年代,诗人为养育他的故土写了大量的诗篇。

二、燃烧的年代与燃烧的诗情

邹荻帆初登诗坛,迎来了抗日战争的爆发,全民抗战的激情点燃了他青春诗情的喷涌。抗战前夕的1936年,他开始新诗创作,那时他还是在武昌读师范的一名学生。1937年1月的《文学》杂志发表了他的长篇诗歌《做棺材的人》;同年4月,鲁迅支持的,由黎烈文主编的《中流》杂志又发表了这位年轻诗人八百余行的长诗《没有翅膀的人》;年底巴金又把他的长诗《在天门》编入“烽火小丛书”出版。从家乡苦难岁月中汇聚的悲愤诗情如同火山喷发,极大地鼓舞了这位年仅20岁的诗人。同年,他参与了冯乃超、穆木天、蒋锡金等创办的诗刊《时调》;胡风来武汉主持的《七月》创刊号,发表了他的《江边》。这样,我们的年轻诗人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健步登上了激情燃烧的诗坛。

  邹荻帆的确幸运,他的诗歌创作一开始既受到了较广泛的关注,又得到了前辈诗人作家的亲切指导。胡风在看过他给《七月》的诗稿后,几次告诫他:“要有饱满的感情,要突破枷锁的束缚”,“他所说的饱满的感情,经常是指对生活态度的真实,创作激情的真挚。至于突破枷锁的束缚,他多指对传统形式的突破,乃至韵律等。他并向我介绍了艾青、田间等一些有贡献的诗人。”(邹荻帆:《诗的欣赏与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04页)他在抗战初期,给《文艺阵地》投稿后,不久就收到了茅盾的回信:批评他在这样的大时代,不应该有轻轻的忧郁,淡淡的哀愁。这一些思想与精神的引导,更加坚定了诗人面向现实,关注大时代的创作方向。1938年3月,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成立,他成了这个著名组织最年轻的成员。1938年邹荻帆从师范学校毕业,他和于黑丁、曾克等人一起参加了臧克家领导的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团,接近了他崇敬已久的诗人臧克家,迎来了他人生与诗歌的新的时代。他在战时写下了《走向北方》、《在原野上》等一系列名篇,出版了诗集《尘土集》、《意志的赌徒》、《雪与村庄》、《青空与林》等。

  诗人在战火燃烧的年代,走向前线,奔向激情燃烧的诗的前沿:

  闪电劈击了我/火焰燃烧了我/武汉呵/武汉!电火着落在我身上/苦痛煎熬着我,我/如所有的人子一样/以迸散着雪与泪的声音/喊着自己的亲娘。/武汉/你是哺育了我的丛林,/你哺育了我/用你扣紧了时代轮盘的心脏(《投给武汉》)。

  诗人要把青春的热血与青春的诗情一同献给养育他的祖国,献给和他一起奋勇抗争的人民。他要让全世界听到他的声音:

  让我朗诵给世界听:/“如此炎炎的只是为了自由和饥饿,铁的丰碑,中国起了火!”/为着火/我的周身像通上了电流,/我摸一摸臂膀/又摸一摸胸膛,/“成长了没有/中国的孩子!”(《投给武汉》)

  邹荻帆的抗战诗歌比起他早期的诗歌有了更加广阔的视野:记录战斗岁月的艰难生活,表现寒冷旷野的愤怒呼号,讴歌悲愤时代的悲壮斗争,透露着一股不可侮辱与不可征服的坚毅与沉雄的力量。

  “银亮的雪地上/风咆哮地滚过了村庄”,“马队行进着,/风卷着雪,向远方滚去,/铃铛/如同浸在溶液中一样/困厄地透出吉铃铃的声响。/雪花洒向了马队,/马匹嘶叫着,/脚蹄上掀起着雪泥,/马队/像一条白线的浪/卷向远方去。”“虽然是贫穷、荒僻、而且寒冷的村庄,/但决不让盗贼们栖息。”(《雪与村庄》)邹荻帆的抗战诗有着几分悲凉,几分豪壮,浓缩着艰苦卓绝岁月的凝重气息。

  邹荻帆的青春诗情与时代的相遇,铸就了他奔放而凝重的诗歌风骨,这种风骨是现代诗歌最可宝贵的精神底色。他的诗歌刻印着一个民族风云变迁的时代烙印,映现着一个知识分子与民族走向新生与复兴的心灵历程。每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声音,需要这样的为大时代抒情、为人民代言的良知与诗心!这正是我们今天重温邹荻帆诗歌的意义。

三、诗歌活动家与诗歌批评家

邹荻帆不仅仅是一个紧紧追随大时代前进的诗人,还是一位优秀诗歌活动家与诗歌批评家。1939年诗人计划奔赴延安,却因为日机轰炸,滞留重庆,借居在北碚黄桷镇的一个朋友处。黄桷镇正是战时复旦大学所在地。一些文艺青年朋友便带他到学校饭厅混饭吃,当时学生大都来自沦陷区,食堂管理不严,吃大锅饭。一天看到食堂门口贴出一张大标语:吃白饭者良心何在?这一下子激发了他报考大学的勇气,——为了有饭吃。这一年夏天,他如愿以偿考上了复旦大学外文系,结识了在外文系教书的靳以先生,并且收获了爱情,认识了正在学校读书的未来妻子史放。这一年冬天,他和诗人们创办了大型壁报《文艺垦地》;一年后,他和同学姚奔组织发起,编辑出版了《诗垦地》杂志,杂志由同学、诗友、老师募集经费,靳以、曾卓、冀 、云天、绿原、阿垅、张芒都给与了大力支持,路翎也将胡风留下来的《七月》存稿交给刊物使用。从1941年10月至1945年12月 《诗垦地》以丛刊的形式共出版了六集。第一集《黎明的林子》出版后,队伍不断扩大,成都平原诗社的同人杜谷、芦甸、方然都积极向杂志投稿,在重庆的诗人袁水拍、力扬、徐迟为刊物写稿,谷风(牛汉)从西北寄来诗稿,延安的诗人公木、候唯动、孙滨等也成了刊物的作者,刊物影响日益扩大。刊物第二集《枷锁与剑》 (反法西斯特辑)在国民党反共高潮中出版,受到广泛关注与好评。在刊物的作者队伍与刊物风格上,《诗垦地》都继承了胡风主办的《七月》的特色。胡风对邹荻帆的诗歌与《诗垦地》给与了极大的关注。在《七月》创刊号,就发表有邹荻帆的诗歌《江边》,这给了年轻人极大的鼓舞。1942年胡风编辑的《七月诗丛》向邹荻帆约稿,出版了他的诗集《意志的赌徒》。在《七月诗丛》第五集《滚珠集》上发表有胡风讨论田间诗歌的文章《一个诗人的历程》。《七月》、《诗垦地》成为了七月诗派重要的组成部分,邹荻帆成为了《诗垦地》的中间力量,《诗垦地》成为了战时国统区最有影响力的诗歌阵地之一。

  邹荻帆在新中国建立后,以他自身的创作体验,培育着青年一代诗人。他最推崇的是诗歌与时代的紧密联系。他说:“我总认为,诗歌应有时代的脉搏。翻开一本诗集而不能感到诗人的心是在哪一个时代的,为我所不取。”(《诗的欣赏与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18页)一首诗应该把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告诉读者。这也是诗人自己一辈子自觉追踪时代生活的脚印,获取诗歌精神源泉的由衷心得。诗人与时代的交融必须是以真诚的情感与时代生活汇通,诗人要真诚,“以诗人的情感与读者谈心”,抒写人民大众之情。在1941年《诗垦地》时期,有人推荐给他看了一首抒情短诗《打马过襄河》:“七百里风和雪,我向东方,打马渡襄河。赶着春天去,去丰收一个秋天。”他认为,这是一首充满了时代气息与青春朝气的诗篇,在国统区有着特别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仅仅有真诚的情感也是不够的,诗人在拥有了现实生活的材料与真实的感受后,还要有进行“诗的净化”的能力,追求表现的创新。他在一篇评价苏叔阳的抒情短诗的文章中指出:“爱情,这个古往今来多少诗人都曾吟咏过的主题,这几乎是人人都曾体会过的经历,因此,也易写,也难写。”苏叔阳的诗写道:“爱,是一首无字的歌,/要用全身心去感受;/爱,是一条漫长无尽的小道,/要用整个生命去走……”“只要凝视着我的眼睛,/长久长久地沉默……”(《诗的欣赏与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52—153页)诗人以独特的诗艺的表现,写出了读者普遍的体验。他认为诗意来源于生活,诗人要善于在生活中去发现诗意,精心捕捉诗意的细节。他欣赏这一首诗:“多情被道路拉长,/……闷罐车像有意安排的悬念/突然间,给你一个/天山、大漠、立着雄关的瀚海!”(《诗的欣赏与创作》,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164页)他提倡诗要布局、要“熔裁”,诗的熔裁是为了“芜秽不生,纲领昭畅”。诗要用比喻,好的比喻,是“以切至为贵”。邹荻帆不是一位专业的评论家,他却以自身诗歌艺术实践,为我们的新诗艺术实践留下了宝贵的经验,值得我们去学习揣摩。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