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而沉默的乡土
——苏金伞新诗导读
□潘丹丹
苏金伞,从15岁时开始尝试写诗,这一活动陪伴了他后来的很多日子,以至他在九十岁高龄时,还完成了最后的诗作《四月诗稿》。他是二十世纪诗歌创作周期最长的中国诗人之一。苏金伞的诗歌创作,和他的人生经历密切相关。1920 年他考入开封第一师范学校,一方面接受新文学的启蒙、尝试新诗创作,一方面热情地投入学生运动。1927 年在开封两河中学任教时,因参加进步活动受到逮捕,度过了一年零两个月的监狱生活。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以一系列诗歌作品呼唤农民拿起武器。在他这个时期的诗歌作品里,总是夹杂着抗日的爱国之心、对国民党的仇恨之心和对共产党的仰慕之心。国内恶劣的形势让他不得不利用自己踢足球的特长,先后在河南省多个中学和大学任体育教师。1940 年代的他生活颠沛流离,诗歌创作却获得了收获。1947 年和 1948 年,他接连出版了诗集《地层下》和《窗外》。新中国成立后,在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的同时,仍然坚持写诗。1951 年出版诗集 《入伍》,1957 年出版诗集 《鹁鸪鸟》。然而不幸的是,1957 他被定为“胡风分子”,划为右派,下放到农村锻炼。“文革”期间又遭到长期的批斗,最后到“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直到 1979 年才得以平反。复出后的苏金伞,继续热衷于诗歌创作,于 1983 年出版诗集 《苏金伞诗选》,1993 年出版 《苏金伞新作选》。苏金伞前期的诗歌和乡土生活相关,主要表现上世纪农村生活的场景,进入晚年的诗歌创作仍描述生活琐事,但语言更质朴,于平缓的语调中表达阅尽岁月沧桑后的简单干净。
苏金伞诗歌的思想特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以自我的方式记录农村生活的点点滴滴。苏金伞诗歌中对农村的描写和他早期的生活密不可分,乡土情怀虽然是无奈的选择,也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他从小在豫东平原的农村生活,后又因各种原因不断参与农村工作,土地上的一切他都那么熟悉,闭上眼睛它们便一一呈现在眼前:“马蹄 走过,/带着女人的啜泣声 /和孩子的帽铃声”、“破音的唢呐,/呜呜啦啦地吹过来” (《窗外》),他看到了漫天飘荡的杨叶,“有一张杨叶 /落在阳台上晒衣少妇的胸前” (《一张杨叶》),他还看到一个农民“热馍掉在地上,/皮也不揭,/连泥吞下去” (《泥土》)。他抱怨那些泥泞的小路,“脚后头还常常跟着落叶,/在泥泞小巷里,/老是粘掉我的鞋”,他又喜欢那些甜蜜的小路,“在杨家湖南岸,/我们曾一路走着一路接吻” (《寻找》),还有那些通往农民田地里的小路,“哪一条土路上,/没长着蒲公英?/当天空响起一串一串春雷,/蒲公英在蜗牛身边,/生出小小的蓓蕾” (《蒲公英》)。在他眼中,春天的田野里,“在冰雪的枝头,/偶然发现了刚露出的胎芽” (《胎芽》),夏天的田野里,“我担着稻草担子,/跟别的年轻人 /一同往稻场里跑” (《稻草担子》),秋天来了,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在田野里摘棉花,“孩子爬在地下啃泥土,/声音已经哭哑了,/妈妈毫不关心地在摘棉花”(《摘棉花》)。而冬天的田地里,“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雪化了又结成冰” (《蒲公英》)。天上刚刚还有太阳,“午阳 /明暖地照在窗纸上。/有一个人 /靠在窗外晒暖”(《窗外》),转眼间,“从天空飘来一片黑云,/突然响起了雷声,/使人们猝不及防,/从窗口又涌进闪电” (《雷声》),他刚刚想笑,却发现原来刚才自己睡着了,在平原上的人脑子里却做了一个大海的梦,他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沉淀在海的梦里,/海也沉淀着我的梦,/迷糊了我的前生和来生” (《大海的梦》)。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泥土是与他们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信赖泥土,依赖泥土给他们提供的生活所需。不过,苏金伞描写泥土、农村和农民的笔调是凝重和深沉的,诗人在记录平淡的生活中透露着自己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苍凉感,让我们似乎重新经历了那段历史,见证了那个风雨漂泊的时代。在《泥土》一诗中,诗人运用对比的手法写出了农民生活的艰辛,表面上写的是泥土,泥土上生活的人们,实际上又是对某个特定时期政治经济的记录。农民执着地信赖泥土,粘在馍馍上的泥土可以吃下去,墙上的泥土可以治疗腿上的磕伤,带有脚印的泥土可以治疗小孩子的发烧。然而,对泥土怀有浓烈感情的人们,“等到饿得倒毙时/却找不到一块隙地 /让他们埋葬尸身” (《泥土》)。 《窗外》 也同样是如此,透过小小的一扇窗户密切关注外面喧嚣的世界,从早上到中午又到夜里,窗外的各种声音,各色人等的身影。相比之下,屋内则是受到监视的“我”,“我”对外面的世界无能为力,“我要发出声音 /助助威。/但我刚开开门 /就已掉进陷坑里了” (《窗外》)。不过,诗人在沉重和失望之外,并没有忘记对明天的期待,因为旧的岁月迟早会被抛掉,留下的是让人信赖的、永恒的“太阳”、“春天”和“时间”,“太阳总是最可信赖的”,“春天总是最可信赖的”,“时间总是最可信赖的” (《信赖》)。在诗人的笔下,农村生活的人,土地里生长的庄稼,自然界的雷雨、阳光等都倾注了诗人浓厚的情感,通过这些记录生活痕迹的文字,我们读出了诗人生活的时代特征,诗人对家乡民众生活境况的担忧,诗人的不甘心和文字之外的抗争,以及诗人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第二,以一颗童心挖掘生活中的激情和时代生活的光明。七十岁之后的苏金伞,仍然止不住对诗歌创作的热情,创作了更多被人称颂的诗作。其后期作品在沿袭早年朴实语言的基础上,更加注重诗歌艺术技巧上的提升。他说,“诗人必须朴素醇厚,富有泥土气息,但不纯用乡土形式”①。他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而一蹶不振,相反像 《儿童节》、《早晨和孩子》、《雷声》、《胎芽》、《蒲公英》等诗歌中带有新时代的气息,闪烁着一颗孩童般的不老的心。以《儿童节》为例,已经到了晚年的诗人,仍然眷恋着孩子们的儿童节,虽然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他仍勉励自己保持童年的笑容,“脸上现出无邪的痴笑 /这种温馨可能保持到老年” (《儿童节》)。同样,在 《早晨和孩子》 中,诗人将早晨升起的太阳比喻成茁壮成长的孩子,同时又勉励孩子和太阳一起共同成长,“跟太阳一块滚,/跟太阳一块长,/太阳马上就要高过胸脯了,/就抓住它跟它一同起程” (《早晨和孩子》)。尽管诗人身体已经衰老,但他的心却越来越年轻,因此,越到老年,他诗歌中的生命力越是旺盛,自然界中生命的成长给了他无限的灵感。听,“雷声排除一切距离,/冲破一切禁区,/大气层里充满了呼唤,/在人心上降落一阵春雨”(《雷声》)。诗人写雷声,与其说春雷的声音刺激了诗人的听觉,不如说是雷声唤醒了诗人的视觉,诗人于雷声中不仅观察壮观的“黄河”,贴着春联的“窑洞人家”,他还观察到“葫芦的触须”,“第一窝乳燕”。诗人写雷声其实是写雷声给自然界带来的变化,或者说诗人在雷声中对自然界变化的想象,雷声由此在诗中得到生动而丰富的展现。事实上,生命的成长在自然界中随处可见,诗人只是以独到的眼光将他们以诗歌的形式保存下来。如初春的胎芽,“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声音,/是生命的第一次撞击,/就像婴儿的第一颗乳牙,/就像戳破纸窗 /企图向外探视的小拇指”,“喜欢听绿色的滋长,/就像听潺潺的微雨 /最初在耳边爬,/接着爬进了心窝” (《胎芽》)。如那盆野菊花,“每天都有新蕾开放”,“每一朵花——和你的诗一样” (《一盆野菊花》)。自然界中万物的成长触发了他心底深处的初恋情怀,是那么温馨,那么的甜蜜,“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埋葬了的爱情》)。是的,时光不能倒回,他不能再次参与童年的成长,但他可以继续探索未知的世界,因为远方、陌生和下一个春天在前方等待着他。他目光随着大雁的身影移动,“大雁的呼唤所组成的征程,/却总是向着远方,/向着陌生” (《在大雁翅膀下》),他期盼“跟又一个春天相遇” (《一盆野菊花》)。
在艺术上,其诗也形成了两个方面的重要特点:
第一,意象突出,引人入胜。苏金伞的许多诗作中的意象来自于自然,如太阳、泥土、早晨、雷声、大海等。诗人观察自然并将风景的变化保存下来,他关注的既是一道可以欣赏的自然风景,又包含了自己独特的心灵表达。诗人在风景的变化中看到了历史的沧桑,在自然的交替中看到了社会的变化和发展规律。天上的太阳原本普通,可是因为它往复循环,世界万物尤其是人类因为它的重要性开始感激并信赖它,“太阳总是最可信赖的。/它准确无误地给我们送来 /一个又一个滚烫的日子,/一个又一个星光灿烂的夜,/一个又一个春天” (《信赖》)。日出日落是永恒的象征,永恒则预示了“滚烫的日子”、“星光灿烂的夜”和“又一个春天”的循环和持久。然而同样是太阳,诗人对它又充满愤恨,“谁叫你带来与黑夜不分 /而又同样可怖的白天哪” (《控诉太阳——哀闻一多先生》)。作者以太阳来寄托感情,“我”信赖太阳,“我”又仇恨太阳,太阳像诗中的“我”一样,充满了感情色彩,由此,太阳在阅读者心中就变得富有诗意,给他们留下难以忘怀的意味。春雷和雷声也是如此,他不止一次地写过春雷,雷声给他听觉上带来震撼,似乎也赋予了他预知的能力,“雷声排除一切距离,/冲破一切禁区”(《雷声》),“当雷第一声鸣响时”,“所有一切枯萎的生命 /也都为这生长的启示所鼓舞 /而抬起头来” (《雷》)。在诗人眼中,任何一处风景不仅仅是风景,风景中的物象是诗人的语言工具,是引起阅读者共鸣的工具。诗中的意象因诗人强大的想象力变得富有感情,诗歌的内容对阅读者来说也变得富有感染力。
第二,境界阔大,在朴实的语言中,表现了开阔的视野与胸怀。苏金伞早年倡导白话的诗歌语言。早在开封第一师范上学期间,他就受到国文老师嵇文甫的影响,嵇文甫曾经大力夸赞他自由的诗歌形式。②他和“七月派”诗人有过接触,在河南大学任教期间,曾作为《中国时报》的兼职编辑,发表了胡风、牛汉、鲁黎、彭燕郊、阿垅等诗人的诗歌,③他还和艾青、臧克家关系亲密。从一些诗作的题目中,如 《头发》、 《独轮车》、 《稻草担子》、 《摘棉花》、 《芦花和棉絮》、 《货郎挑》、 《跟妈妈说》、 《破草帽》、《鹁鸪鸟》、《老牛回家》、《蒲公英》等,可以看出其诗作的主题与思想之现实性与生活化。然而,在诗人朴实的语言中埋藏着他对和平和真理的渴望。“蒲公英根植在农民的心上,/烂入农民的记忆,/又在农民的坟地上生生不息” (《蒲公英》),土地上生长的蒲公英,不惧怕沉重的牛蹄和马蹄,不在乎冬天厚厚的白雪,在蜗牛身边长出小小的蓓蕾,在丛林中开出耀眼的黄花。蒲公英的品格不正是中国世世代代农民坚韧品格的写照吗?诗人从眼前的一棵蒲公英看到蒲公英的一生,从一朵小花看到下一代的成长,从蒲公英的根看到了人类的坟地,从生生不息的蒲公英看到世世代代生长在土地上的农民,诗人的观察力不停滞在表面,不悲伤于眼前,于细微中见长久,于现象中见本质,诗歌宏大的意境将诗人豁达的胸怀表露无遗。
苏金伞的土地情结是他早期和后期诗歌的主要内容,不论他生活在多苦多难的旧中国,还是生活在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他一如既往地以生活中的常见物象为感情寄托,以开阔的胸怀书写时代的特征,因此形成了自己独立的创作风格。诗人将农村、农民、土地纳入诗歌的体裁和范围,体现了诗人对现实的感知以及对于当下生活的忧虑,对于国家和民族命运的思考,诗人在思考的过程中认识到了历史的厚重感和规律感,这也正是他在诗歌中怀揣童心,挖掘美好明天的重要原因之一。余光中认为“苏金伞是早期诗人中虽无盛名却有实力的一位”, 《头发》 虽然短小,“撼人的强烈却不输鲁迅的小说”。臧克家认为苏金伞的诗歌“朴素”、“味道却极醇”,“情感是颇为浓烈的”。周良沛说台湾许多诗人,至今很珍贵地保存着年轻时苏金伞诗歌的手抄本。④写于 1934 年的《出狱》,是他第一首正式发表的作品,真实地记录了他从国民党监狱里出来的情形。一年后,另一首代表作 《雪夜》 发表在戴望舒主编的 《新诗》 上,后被闻一多先生选入《现代诗抄》。写于 1946 年的诗作 《头发》,多次被刊物转载或收录,1995 年被台湾九歌出版社收录在 《新诗三百首 (1917—1995)》 中。他的第一本诗集 《地层下》 收入臧克家主编的“创造诗丛”,诗集 《窗外》 收入巴金主编的“文季丛书”。更难能可贵的是进入晚年他仍然坚持写诗,笔调清新,感情自然,将诗歌艺术水平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苏金伞一生献身于诗歌,然而生活经历坎坷,与外界交流甚少,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他在中国诗歌领域里的影响力,导致他相对沉默的诗人地位。上个世纪的很多诗人,囿于当时经济和政治的因素,有意无意地以农民题材和农村活动为诗歌的创作主题,他们对农村现象和农民生活的记录,成为现代城市人了解上个世纪农村发展和变化的珍贵材料,成为我们回忆上一代父母生活情境的真实参照。让我们怀念的不仅仅是和农民农村有关的一切现实,更让我们怀念的是,这片养育了父辈们的土地,继续以博大的胸怀养育着我们下一辈以及更多的后辈们,让我们生生不息,代代长久。苏金伞的诗歌秉承现代乡土作家的风格,着重表现让他刻骨铭心的农村泥土,用波澜不惊的语言表达自己开阔的胸怀和独立的时代思考,书写和记录着这片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生长着的农民的希望,记录着诗人永不磨灭的向往美好的一颗童心。
① 苗得雨,中国百家乡土诗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0:5
② 周良沛,中国新诗库 (七集),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499
③刘增杰,新发现的一批七月派史料——《中国时报》文学副刊一瞥,平顶山学院学报,2010 (1) :62-66
④ 李铁城、苏 编,苏金伞诗文集,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13
中国诗人面对面
中国诗人面对面——田原专场
据我了解,日本的现代诗歌更加关注的是现代性、个人性以及在现代化都市社会的焦虑、孤独等等,但是我认为中国的现代诗歌的活力是要远远大于日本的。
——田 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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