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词的生命力
——以周作人旧体诗为个案
□常丽洁
“支颐”意为以手托下巴,这个词语或者说动作,在传统旧体诗中出现频率很高。以现代人的眼光看来,“支颐”这样一个动作很带有一些妩媚色彩,似乎不大宜于男子。不知是否是时代风气由尚武向文弱的转变使然,唐以前的诗文里不大出现这个动作,有唐一代,收录在《全唐诗》中的数十首含有“支颐”动作的诗,作者基本都是中唐以后的诗人,宋代以后的旧体诗里面,“支颐”这个动作开始出现得多了起来。在“支颐”这个词语的引领下,大概不外看风景、聆听、读书、睡觉、沉思、抱病这样几种后续动作,做出这些动作的主体多为文人雅士,也有老翁、仕女和病人,这些动作所展现的状态也多是风雅、慵懒、闲散或病弱的,大体而言,不出传统旧体诗惯见的风格情调。
同样是“支颐”之后,在周作人笔下,就另换了一副场景。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其二二云:
山居亦自多佳趣,山色苍茫山月高。
掩卷闭门无一事,支颐独自听狼嚎。
山居月夜,掩卷闭门,自是古来文人雅趣,这首诗前三句放入古人诗集中当无违碍之感,在这种情形下,再配合“支颐”这样妩媚的姿态,按照传统旧体诗的习惯和逻辑,应当是听雁叫猿啼或杜鹃哀鸣才算恰切,而“听狼嚎”就显得太突兀了。事实上也是如此,“听狼嚎”这样的词句从来没有在传统旧体诗中出现过。“支颐”之优雅纤柔与“听狼嚎”之孤野荒寒,二者之间的对比太过鲜明,在视觉上给读者造成一种强烈的冲击力。如此“不雅”的举动,大概只有受过各种新思潮洗礼、无多约束与顾忌的具有现代意识的新文学作家如周作人者才做得出来。这一句“支颐独自听狼嚎”,就把作者刻意打破风雅传统的独特趣味暴露出来了。
类似这样刻意打破传统旧体诗风雅格调的旧体诗,在周作人那里还有很多。比如:
春光如梦复如烟,人事匆匆又一年。
走马观花花已老,斜阳满地草芊芊。
又云:
橙皮权当屠苏酒,赢得衰颜一霎红。
我醉欲眠眠未得,儿啼妇语闹哄哄。
前一首中“走马观花”句出自孟郊诗“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后一首中的“我醉欲眠”,则典出《宋书·陶潜传》:“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直率如此。”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一诗便用到此典:“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在孟郊和李白的诗中,“走马观花”抒写的是少年得意的豪气,“我醉欲眠”表现的是放荡不羁的情怀,都是传统旧诗中惯有的风雅情调。周作人却再一次对其进行了解构:他刚说“走马观花”,马上接一个“花已老”,得意未起,便即压下。他也是“我醉欲眠”,然而却“眠不得”,因为家里“儿啼妇语闹哄哄”。所有这些,在中国传统诗歌观念里,都未免是有些煞风景的。这种典型的唐突风雅之作,彰显了以周作人为代表的新文学作家不同于传统文人的独特的审美趣味:注重日常人世生活的点滴琐屑远过于故作姿态的无谓风雅。这里面,固然也有现代社会向平民化方向发展、旧有的贵族阶层的精致文化渐趋没落的因素在,更多的只怕还是新的文学主张和思想理念在起作用。
因为生活方式的改变,现代人已经很难再有古典诗词中所表现的那种闲雅情怀,若是囿于传统的窠臼,无论如何腾挪跌宕,也无法取得古典诗词极盛期的那种成就了。古典诗词想在当下获得新的生命力,周作人的做法值得借鉴。正是有了那种冲撞或者说不屑传统旧体诗的姿态,他笔下的旧体诗才一扫古典诗词的腐朽之气,带来了阅读上的陌生感和新鲜感,也为古典诗词的发展打开了一条新的发展路径。但学习这种做法,个中分寸需仔细拿捏,稍有不慎,恐怕又会走向另一条恶俗不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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