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实”的来路
——人邻诗歌印象
□胡 弦
多年前,一个朋友提醒我说:你要留意一下人邻的诗。仿佛是为了应和朋友的提醒,那年秋天,我在北京的一个诗会上见到了他。他很安静,偶尔谈诗,时有精辟的见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直到最近,读他的诗集《最后的美》,我对他的诗才有了一个较深入的了解。
人邻居兰州,但他是河南人。河南籍诗人,在西部多有大匠,像昌耀、李老乡。人邻也是出类拔萃的。他的诗多为短制,冷静深邃,质感很强。像《鱼标本》:
扇页般的是鳃骨,静穆,而整架的
白色鱼骨裸露、黯淡,一排肋骨
吝啬地别住灰白的空气,
和曾经活过的时光一样
刺一样地挑剔。
空气也可以别住?人邻对空灵之物的强行介入和把握让我惊讶。后来,类似的作品看得多了,我不再惊讶。我就想,在词与物之间,人邻大概找到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关系,他对物象的体悟和表达,及由此产生的个中滋味,惟独他自己可以深尝。他在一首诗的后记中说:“这首诗(指《金属水管》)的初衷,缘于十几年前。我试着写过几次,都失败了。这里面也许真的有叫我着迷的东西。”他对写作欲镜的深深迷恋使我确知,他和物象之间的联系,已经是类似于血缘的关系,而非我们通常所遵循的哲学上的关系。他的才华使他可以轻易地置身在这一境界里且不断有所得。
人邻的诗,画面感很强。他像一个画家,但不是中国画家,而应该是油画家。他的诗如果比作画,我想到的是高更的《两位塔希提妇女》,在画里,乳房也像盘子里的干果,这是西方人的天人合一。人邻的诗有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在他的诗中,坚硬和柔软是合而为一的,幻觉和现实是合而为一的。“体物而得神”(清·王夫之《姜斋诗话》),人邻显然深谙此道。
人邻也像古人那样,是精于炼词炼句的。很小的一个词,在他那里都像宝藏,他会用一连串的意向去打开它。像《果实》:“这个词独独属于/那个耐心操作的人,/他反复校正,使果实更像一枚果实,/更圆,艳丽,怀春的浅褐色女人一样/饱满//果实这个词,因为一个健康男子的/使用,/充满了,性欲的果汁;/这个词因为一个健康男子的使用,/而充满了生殖的幸福。”
这是一个词,一首诗,也是对他写作心得的概述。他沉浸在和词语相遇的喜悦中,沉浸在汉语的美满婚姻中,他和那些词语心心相印,天然地掌握了其中最显而易见也是最奥秘的意蕴。健康的写作,充满了爱和生殖的活力,这是“果实”本身,也是它的前身和后世。人邻的诗使我想起了一个汉学家的话:咱们的汉字,每一个偏旁都是有意义的。
人邻的诗,还常常有某种悲剧意味,这从他诗集的名字《最后的美》中也可以隐约看到。美总是让人心疼的,最后的美更让人痛惜,还夹杂了一丝丝绝望的气息。“每一个傍晚和黎明,我都看见那些/无力的悲哀,同样无力的幸福”(《你说》);“潮湿河滩上蟾蜍的缓慢挪动/有着难以描述的/大地挪动时——土色膝盖一样的/艰难的孤独”(《蟾蜍》);“但我最美的,/是玫瑰的灰、玫瑰的白,/是隐约的——火的灰色,/是最美的灰烬——玫瑰的白,/是灰和白的悲哀,/大地的雪和露水,雪和露水的忽然消失”(《美与消失》)。
这才是他写作的立足点吧。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是激烈的,他的心是疼痛的,他的诗已突破了技巧,对这个时代有所交代。诗歌之花终于结出了“正果”。他的短制,终于显示出了境界的“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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