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身体是人类本身的存在方式,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途径;同时,它又被世界所铭刻,成为外部世界的投射和表达,从而具有深刻的象征性与丰厚的隐喻意味。但是在很长时间内,身体成为受压制,被贬抑的对象,作为精神与意识的附庸而存在。“天道”“伦理”被捧上至高无上的位置,身体往往作为它们的负载者出现。对于人物的建构也多与“神”“气”相关,身体的价值从未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观照与审视。中国古代小说领域甚至古代文学领域中的身体研究未引起应有的重视,其价值是被低估的,但身体却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小说创作与文学表达。
《聊斋志异》中对于身体的想象常伴随着与之相关的性别比拟。女性身体在文本中作为一种文学意象与叙事符号,蕴含着无限丰富的意味。《聊斋志异》中的女性建构是有关于性别形态的,叙述者对身体的想象在女性建构中发挥了何种功能,其中又体现出作者怎样的思想矛盾,这是值得深思的话题。由“身体”进入《聊斋志异》文本深层,不但对于其中的女性建构有更为清晰深刻的理解,更可由此窥见身体与整个历史传统、权力结构、社会语境对抗相依的动态过程。
一、视觉图式建构——被凝视的女体
在人类的整个感官系统之中,视觉是居于主导位置的,它具有超出其他感官形式的显著优越性。我们对世界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视觉,其他的感知形式一般依靠视觉的引导得以实现。黑格尔认为,在人的所有感官经验的形成中,只有视觉与听觉是“认识性器官”,而视觉对于世界的认知更强于听觉。叙述者对于女性的认识首先也是依靠这种图像思维得以完成,在《聊斋志异》中,女性身体以图像的形式展现在叙述者面前。然而女性身体视觉空间的形成不仅与图像思维有关,更包含了男性对于女性的凝视。“凝视的概念描述了一种与眼睛和视觉有关的权力形式,当我们凝视某人某事时,我们并不是简单地在看。它同时也是检查和控制。”在《聊斋志异》的两性情爱故事之中,女性经常受到男性的观看与凝视。《阿宝》中生“审谛之,娟丽无双”。《双灯》中“魏细瞻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小说中充满了被男性目光审视的女性身体。于是男性的凝视不仅仅是指其目光的传达路线,还有男性通过自身欲望对女性身体的重新想象、组织与编写,这个视觉空间的形成过程凝聚着男性的内在心理机制、社会规约、文化价值体系等。《聊斋志异》中男性对于女性的观看绝非纯粹审美之视,而是欲望化的目光。女性身体作为一种情色符号与象征,其上涌动着男性的欲望之流。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女性“纯粹为了肉体本身代表肉体,她的身体不是被看做主观人格的投射,而是被看做深陷于内在性的一个物”。《聊斋志异》的两性感情模式中,情感的成分是极少的,更多的是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迷恋。每位女性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必然会有对女子的容貌、肌肤以及其他身体特征的描摹。女性作为欲望对象出现在男性的视线之中,他们通过女性身体空间的视觉建构实现欲望的满足,爱情反而是附属性的。爱情本应是专一性的,意味着非她不可,而《聊斋志异》中的男性大多由欲入情,甚至只停留在欲的层面。满足他们要求的是一类人,而非某个人,只要姿色绝美就能令之欣喜如狂。女性身体不仅成为男性审美愉悦发生的视觉空间,也是男性欲望的容纳之所,男性将其幻想投射到女性身体之上。“注目动情”,通过视觉成像激发男性生命的最原始的欲求。《胡四姐》中尚生对胡三姐眈眈而视,“生爱之,瞩盼不转”。视觉成像是激发欲望想象的主要机制,视觉这种感官形式是打开男性欲望闸门的必经之途。“女性在其传统的暴露角色中,同时是被看的对象和被展示的对象,她们的形象带有强烈的视觉性和色情意味,以至于暗示了某种‘被看性’。”
在大多数情况下,女性被男性的主体之视所主宰、想象、组织与重构,显示出作为主客体间复杂的权力关系。权力对身体的规训是异常明显的,“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符号”。男性由其观,占据了世界的主导中心位置,女性在男性的凝视之下不再是具有主观意识与灵性的生命主体,女性身体沦为被展示的客体与物质性的存在。
作者常将女性叙述集中在具体的身体部位之上,而对女性身体做割裂性的描绘本就是将女性物化的一种体现。在男性的视觉呈像中,女性的眼睛、皮肤、手臂等皆多以极富观感与肉感的形式出现。而尤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多次出现女性纤足这一意象。《连锁》中杨生对女性身体的把玩:“又欲视其裙下双钩。……杨把玩之,则见月色锦袜,约彩线一缕。更视其一,则紫带系之。”女性之足总能引起男性亢奋的神经,这一女性身体部位经过历史长期的象征,已经成为男性潜意识中的一部分,涉及到女性之足或与之相关的事物,便有一种强烈的性暗示意味在其中。“足的色相授与等于全部的色相授与。”在某种程度上,它是性的符号与化身。《莲香》中李氏与桑生温情缱绻之后,以绣履赠生,桑生“受而视之,翘翘如解结锥。心甚爱悦”。颇有意味的是,每当桑生出此审玩之时,李氏飘然而来,“遂相款昵”,女性绣履的在场总与男性欲望的实现相关联。而女性足之纤细的推崇也是权力对女性身体进行驯服的结果。纤足可使女性有弱柳扶风的盈柔之感,强化了男性的控制欲与主导权。
二、思想的矛盾与裂缝:女性身体的双重属性
《聊斋志异》中男性对女性既向往迷恋又排斥恐惧的矛盾态度贯穿于作者对女性身体的想象与书写之中,表现了肉体欲望表达与道德完善之间的不可调和。男性虽然受道德价值系统的规控,但是却依然无法阻挡自我的本能之欲,女性身体成为各种力量因素的斗争场域。
于是,在被男权社会语境编织的女性身上,我们也看到了一个裂缝:并非所有的男性都处于权力的中心,在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空间中遭遇双重失意的男性甚至会建构出一个可以用来交换的女性,她们在男性的想象中甚至占据了中心主导位置,不仅解决了男性的生存问题,甚至带来男性政治领域的成功与生命领域的永生。男性身体于是成为其生存的工具,以自己的身体换取财务与子嗣。《聊斋志异》中的女性身体已经不仅是男权社会体制中单向度的欲求,男性身体也是被交换的,换来了他们所迫切需求的一切。而更值得深入思考的是,为什么男性对于女性身体的渴求,往往伴随着对于其他所匮乏之物的期许,仿佛他们所缺失的一切都可以在女性这里得到实现。或许这是男性潜意识中对于女性本能的依赖与崇拜。
三、身体想象与女性病态之美
四、身体想象与佳人韵致
《聊斋志异》中审美的另一倾向是极度偏爱有韵致的佳人,女子的风度与韵致成为作者关注刻画的重点。实际上,韵致的形成不只与个体的内在精神特质有关,也与一个人的身体动作神态表现有关,风韵并非是无关身体的维度。那些非物质性的审美意义也必将落实在身体的各种表征之上。《聊斋志异》中女性韵致的形成,与女性的身体形态之美密不可分。女性韵致由其生命的精神气质与外在身体表达共同建构而成。女子之眸是女性韵致外现的重要身体表征。《孟子》言:“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眼睛可以反映一个人内在品格,眸子是个人精神内涵的身体外现。《世说新语》中有则故事:“顾长康(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苏东坡在《传神记》中也曾提到:“传神之难在目。”由此可见,人的风神在于眼睛,如果没有眼睛,就缺失了最主要的韵味。《聊斋志异》中提到美貌可爱之女子,必要提到女性的眸子。散花天女“樱唇欲动,眼波将流”,青凤“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白秋练“病态含娇,秋波自流”,这些女子令人喜爱的风韵神态与其眼睛是有密切关联的。若没有秋波之流转,美人美则美矣,却如同无神的木雕泥塑,了无韵味。
在文学作品中,女性之美的展现往往离不开对女性笑容的描摹。《诗经》中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卫风·硕人》),“巧笑之瑳,佩玉之傩”(《卫风·竹竿》)。《楚辞》中有“嫮目宜笑,蛾眉曼只”(《大招》),“靥辅奇牙,宜笑嘕只”(《大招》)。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中也有对女性笑容的描绘:“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李延年《佳人歌》中更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一抹笑容竟可颠覆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国家,虽是夸张之语,但也凸显了女性笑容的巨大魅力。女子之笑态确实是刻画表现女性之美的重要维度。古人愿以千万金换取一笑,也在某种程度上凸显了笑之价值。如:“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买”(王僧孺《咏宠姬诗》),“一笑千万金,醉中赠秦娥”(曹邺《赵城怀古》),“两株芳蕊傍池阴,一笑嫣然抵万金”(尤袤《海棠盛开》),等等。宋代贺铸的《木兰花》将女子的笑容与美人意态相关联,“嫣然何啻千金价,意远态闲难入画”,这种难以入画的意态岂非是女性独有的韵味?笑是极富有感染力的动态之美,笑态在女性审美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聊斋志异》中常用笑态来表现女性神韵。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极富有韵味的女性,而婴宁之笑成为其内在韵味的主要表达形式。婴宁的出场是“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她容华绝代的风韵一开始就与笑有关,作者以二十多处笔墨写婴宁之笑,“含笑捻花而入”“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笑声始纵”“狂笑欲堕”“笑辄不辍”“浓笑不顾”“极力忍笑”“放声大笑”“孜孜憨笑”“倚树笑不能行”等各种笑态层见叠出,婴宁纯真自然的风韵皆靠笑来传达。《小翠》中作者更以笑态写其惊人美貌,写其任性天真与狡黠灵慧:以“嫣然展笑”写其风华绝代,以“欢笑”“喧笑”“戏笑”写其痴憨可爱,以“笑应之”“含笑而告”“但笑不言”写智慧与谋略,作者不惜笔墨对小翠的笑态这一面部表征进行渲染刻画,以笑写其貌,写其性,写其格,一种矛盾的层次感在小翠身上浑然融合,形成了她独特的韵味。
注释:
② [英]丹尼·卡瓦拉罗著,张卫东等译《文化理论关键词》,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9页。
⑤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陶铁柱译《第二性》,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173页。
⑥ 陶东风《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身体美学》,《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0年第2期。
⑦ [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5页。
⑨ [英]霭理士著,潘光旦译《性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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