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有“作践南华庄子因”之语,部分版本作“剿袭南华庄子文”。经过版本校勘与内外证结合研究,当以前者为曹雪芹初稿,句读成“作践《南华》《庄子因》”,意指贾宝玉续《胠箧》为林云铭《庄子因》之流,作践《庄子》原书。以此条入手解读脂批“续《庄子因》数句”等条,亦可进一步理解批者的文化修养及其立论依据,并进而对《红楼梦》涉《庄》文本给出新的历史解读。本诗是了解《庄子因》早期流传范围与读者接受的重要文本,其时代早于《四库总目》等评价。这对理解当时庄子学与思想史具有启发意义。
对于曹雪芹及《红楼梦》中所体现的哲学思想和文化底蕴,学界前贤研究已颇为详尽;对《红楼梦》对《庄子》的吸纳接受,也多有专书专文讨论。然而,这些研究大部分集中于宏观角度,对于《红楼梦》中几则较为具体的涉《庄》文本及相关脂批,文本细读工作似乎还未臻尽善。特别是,讨论《红楼梦》与《庄子》的关系,却对《红楼梦》中明确称引《庄子》内容未详细讨论,难免易生疏漏。其中尤要者,则为小说第二十一回中“作践南华庄子”一诗,既属红学版本上一桩公案,又对于理解曹雪芹的庄学知识及其文学思想不无裨益,惜目前相关讨论似乎还不够充分。曹雪芹究竟是如何接受《庄子》、并将其运用到小说写作中的?相关文本及批语对理解小说的文学笔法、思想倾向及文化背景有何意义?这些探讨能否辅助解决《红楼梦》文献上的一些争议性问题?这是本文希望就此话题来进一步探讨的内容。
就研究的方法而言,笔者认为应该针对《红楼梦》文献的特殊性,区分相关抄本的文物可信度与文献可信度,并以后者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此应“尽量摆落对存疑史料真伪问题的‘前见’,而广搜相关材料互攻,尝试在此基础上得出成立概率较高的假设”。陈洪师指出:“两部著作,同一时代而前后接踵,都不同寻常地使用了某一词语,且各自成为文本的鲜明标识;而两部书的作者之间有某种重要的关联,后者很有可能读到前面一部书,那么,这两部书就构成了特殊紧密的互文关系;而这一词语的解读,应该甚至必须考虑到互文关系这一层面。”这一方法也被本文所借用。
一、《庄子因》的早期流传及其与《红楼梦》的关系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写贾宝玉因被袭人所箴,心情郁闷,酒后提笔续《庄子·胠箧》一段。次日黛玉看见,因题一绝讥刺,诗曰: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作践南华庄子因”一句,各本文字不同,庚辰、蒙府、戚序、舒序、圣藏本同,梦觉本等作“作践南华庄子文”,程甲本作“剿袭南华庄子文”。梦稿本初作“庄子因”,却被人用墨笔将“因”字划掉,而改作“文”字。按一般“脂先程后”的观点看,可清晰判明“庄子因”当为曹雪芹笔墨,而“庄子文”很可能是后人不明“庄子因”是书名,故而妄改。从现存版本上看,这一论断似无太大问题,前人亦早有说明;然而相关研究往往到此戛然而止,对本句诗旨、及脂批所涉“庄子因”可能存在的解读问题或无讨论,或缺乏有力度的文献辨析和文本细读。
此前对本诗标点,一般作“作践南华《庄子因》”,并注出《庄子因》一书本末情况。然而,此处贾宝玉所续实为《庄子》本文,文体亦仿照《胠箧》原文句法,与林云铭《庄子因》并无关系。且南华真人(庄子)所著之书为《庄子》,也非《庄子因》。同理,脂批在此处言“续《庄子因》数句”,亦不合实际情况。在对本诗的具体解读过程中,实际上也是按照“作践南华庄子文”的意思来解读,并认为写作“庄子因”只是押韵所需,没有特别的意义。但古人作绝句,押邻韵本非破例,没有必要强行以“因”字凑韵。且本诗第一第四两句皆以“人”字为韵脚,更犯忌讳,足见此诗技巧之拙劣,很可能是曹雪芹草率随笔,所谓格律问题不足以为明确证据。
前贤的关注似乎多止于此,然而这一问题实有进一步考察的必要。
首先,应讨论本诗的具体意指。将“作践南华庄子因”理解为“作践南华庄子文”,上下文意思可通,但字面上已嫌迂曲。除用“庄子因”指代“庄子文”似无理据外,“南华庄子”连文亦颇罕见,在七言诗中使用更显文繁无物。以《红楼梦》中诗词及现有曹学文献来看,似不应如此行文。因此,这里的断句应该是“作践《南华》《庄子因》”。周汝昌认为:“读雪芹为黛玉所设的随口吟成的‘跋诗’,开开小玩笑,若那样一本逻辑正经而求,就反而会‘以辞害义’了。”即以“庄子因”作为“《庄子》”的代表。蔡义江指出这是批评贾宝玉“像宝玉这样乱发挥《庄子》文义,简直把那些解释《庄子》一书者的声誉也糟蹋了”。考林云铭《庄子因》在当时属于较为流行的读本——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曾追述其“流行乡塾”,其版本亦甚多,仅就《中国古籍总目》所载,在《红楼梦》成书以前的今存版本就有康熙二年(1663)自刻本(据自序)、康熙间(1662-1722)白云精舍刻本(上海图书馆等藏)、康熙二十一年(1682)文治堂刻本(南京图书馆等藏)、康熙二十七年(1688)自刻本(上海图书馆等藏)、康熙五十五年(1716)文盛堂刻本(国家图书馆等藏,题名《增注庄子因》)、乾隆二年(1737)王汝林刻本(南京图书馆等藏)、乾隆二年(1737)益智堂刻本(上海图书馆等藏)等。且曹寅《楝亭书目》卷三中著录有此书,言“《庄子因》,本朝三山林云铭序述,六卷六册”。足见曹雪芹可能经由多渠道得知并阅读这部流行一时的《庄子因》。
但从字面上看,本句除可理解为“作践《南华》、《庄子因》”外,还可以理解为“作践《南华》(者是)《庄子因》”。即,黛玉诗意谓贾宝玉无端弄笔,如同《庄子因》作践《南华真经》一样。因此,若要进一步理解本诗,则需考察曹雪芹对《庄子因》的可能态度,在此基础上方能探讨为何此处特别提出《庄子因》书名的问题。
曹雪芹对《庄子因》的具体评述并无文字可考。康乾时人对《庄子因》间有正面评价,但总体来看似乎较少。如王晫(1636-?)《今世说》卷二有林云铭小传,言“吴方涟侍御见所注《庄子》,因叹为标旨清殊,迥绝群议”可为罕见之例,但亦是只言片语,价值有限。吴方涟即吴雯清(1644-1704),传见《两浙輶轩录》卷一、《全浙诗话》卷四一等,然其生平资料不多,亦未见其续对此话题有类似说明。
这一时期相对较有代表性、也产生较大影响的是《四库全书总目》的相关评价。
《四库总目》不著录《庄子因》,但著录有林云铭《楚辞灯》、存目有其《挹奎楼文集》《吴山鷇音》。馆臣对林氏人格有所称许,谓“其志操有足多者”,然对其学问颇加诋呵。《庄子口义提要》对林希逸评价不高,但却特意说“差胜后来林云铭辈以八比法诂《庄子》者”。——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按本文提出的“别解”来解读“作践南华庄子因”,似乎两者之间也存在“互文”之处:《红楼梦》对于八股文章的鄙薄早已是文学基本常识。
此外若《楚辞灯》提要言:“词旨浅近,盖乡塾课蒙之本……以时文之法解古书。”《挹奎楼文集》提要言:“然学问则颇为弇陋,所评注选刻大抵用时艺之法,不能得古文之源本。”皆指出林云铭以时文之法评点古书,故其文境界低下,不值一提。此后《郑堂读书记》等亦沿袭此说法,言“然其学本浅近,观所选《古文析义》两编,曁《庄子因》、《韩文起》诸书,皆不出科举之习,宜其文亦不能追古作者云”。
尽管林氏评点有其独到之处,但其学术价值向被贬斥,认为仅达到乡村塾师课蒙水平,这基本上成为历代相沿之定论。
《红楼梦》成书在《四库总目》之前,当然不可能预知其说。但林云铭各种评点本所施圈点,及凡例中自述反复求其所谓“眼目所注,精神所汇”的时文手法,与通行各种选文评点并无二致,在当时熟谙时文的读者眼中自是常识,即使无《四库总目》这样的“官方定论”也没有影响。又;林云铭《四书存稿自序》中言“余十余龄学为制艺……必以讲贯题旨、理会题神、相度题位、阐发题蕴为第一义”,正表明个人文章手眼所在。而林云铭“以卖文为活”的生计所限,也当然会令其选本趋于时文一路。此外可为参证者,如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三《与友人书》,责方苞推重戏曲小说,不得古文之法,“以此论文,其与孙鑛、林云铭、金人瑞之徒何异”,此书时间不详,但《潜研堂文集》书信似大致编年,本篇其前有《与晦之论尔雅书》,说钱大昭(晦之,1744-1813)“得晦之书,知方读《尔雅》,从事于训诂及虫鱼草木之学,甚慰以喜”。疑当为钱大昭青年时事。其下有《复倪敬堂书》,中言及皇十二子永璂(1752-1776)去世事,则《与友人书》的时间段大致可以估计,其时间应稍早于《四库总目》成书。其中将林云铭与孙鑛、金圣叹相提并论,一方面是三人皆有大量评点之作,且在社会上名声较大;另一方面则是皆以时文法批点,故方为并举。由此观之,当时士林对林云铭的普遍态度似可见。
鉴于大量类似文本对林云铭的批评皆指向“时文”,倘若曹雪芹确曾读过此书,其得出与《四库总目》所说相近似的见解是不奇怪的。——当然应顺带提及的是,林云铭虽深受时文影响,但其旨趣却在“古文”,只是其识力不足以副。在当时读者的眼中,也就其客观而论,林氏评点各本的特点乃是“时文”。
且就曹雪芹《红楼梦》中表现出的对《庄子》的理解,及对《庄子》相关思想与意象的化用来看,他所认同的《庄子》当具有不拘世俗,任性游心的出尘气质,而非林云铭所认为的“与孔子异而同”,阅读《庄子》也是推崇“得意忘言”“随意所之”(《红楼梦》七十八回),而非林云铭提倡的“于草蛇灰线、蛛丝马迹处寻求”。故就思想倾向而言,曹雪芹认可《庄子因》的可能性也是很低的。
当然,这里并非是说曹雪芹必然、或可能受到前引某一说法的影响。而是希望指出:大致同一时代的诸多作品,均对林云铭提出了类似的评价,这就为我们理解曹雪芹的可能意图提供了相应资料,即在“互文”的视野下,曹雪芹很可能与这些读者一样,是认为《庄子因》有八股气息,故将其看成是作践《庄子》原书的劣作。比较而言,“像宝玉这样乱发挥《庄子》文义,简直把那些解释《庄子》一书者的声誉也糟蹋了”。则是今人的判断,并无同时代文本的证据,其成立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本诗仍当理解为“贾宝玉无端弄笔,如同《庄子因》作践《南华真经》一样”。而且,若按旧说推重《庄子因》的观点,即使仅就当时水平看,曹雪芹的思想见解恐怕实在不甚高明,这与《红楼梦》所展现出来对《庄子》的独特理解似乎不合,也可为一旁证。
二、《庄子因》与《红楼梦》续文的可能关系
以上是为“外证”,请再讨论“内证”,即贾宝玉续文(实际上是仿写)是否有八股气息,因此近似《庄子因》的问题。前贤曾指出《红楼梦》七十八回姽婳将军一段,可与林云铭《林四娘记》(文载《虞初新志》)产生勾连,以此作为曹雪芹了解林云铭之内证。本文进一步就涉《庄》文本加以讨论。在《胠箧》篇言:“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一段之后,贾宝玉的续文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就内容而言,其白话大意为:
摧残袭人、麝月后,闺阁中人才能保全其勤勉。戕害宝钗的仙姿,焚坏黛玉的灵窍,消解其情意,闺阁中人的美恶就相类似了。如闺阁中人保全其勤勉,就不会产生对立;戕害其仙姿,就不会有贪恋爱惜之心;焚坏其灵窍,就不会有才情。宝钗、黛玉、袭人、麝月,皆以自己的优势布下天罗地网,令天下人(实际是宝玉)迷眩其中。
就字面看,这段话颇像是《胠箧》“绝圣弃知”思想的延续。然而《胠箧》篇的本旨是说世俗小智不足以据,当各守本分,顺应自然之道,方能达到国治。而贾宝玉的续文则是欲戕害钗、玉、花、麝的本性,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即小说第二十一回之“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正能怡然自悦”的感情。这确是“作践”《庄子》之“丑语”,而也是传统社会戕害个人自由特别是女性自由常有的一套迂腐说辞。《红楼梦》中所写的贾宝玉,总体来言是尊重、呵护女性的正面形象,这类激愤中的“反调”丰富了其人物性格,但显然并非小说所认同的态度。
再就文章风格来看,可再与《庄子因》的相关评价做一番对比。贾宝玉续书的行文乃至部分用词,全部模仿《胠箧》。《胠箧》下文作:
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贾宝玉续作第一句的句式是仿此前的“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然后省去“故曰:大巧若拙”六字,其他句式基本与引文完全相同。《庄子因》恰好对此有明确评述,称“多着‘大巧若拙’四字,便觉文字不排”,下又说“颠倒出之,此化板为活法也”。“化板为活法”乃是评点惯用名词,大意即通过语句的节奏变化以达到错落之美。而“文字不排”,很可能即针对八股笔法而言,认为这是“古文”胜于“时文”之特色。而贾宝玉省去此六字,恰好亦落入时文窠臼之中了。从文献学角度推想,贾宝玉所省之六字很有可能是《庄子》原书的衍文;且续书也并无亦步亦趋的必要。但是,在《庄子因》的评点中,这六字已具有文章学的意义,实颇为重要;而贾宝玉这段明确涉及“庄子因”的续文,却恰巧省掉此六字,那么其间就很可能具有互文关系。换言之,贾宝玉续作省去“故曰:大巧若拙”六字,很可能正是“作践南华庄子因”的体现形式之一,即:《庄子因》的评点已属“作践”(因其虽讲“古文”,但实际却是“时文”),而贾宝玉的续书还不及《庄子因》批评的末流。
三、“庄子因”脂批新解
以上考述《红楼梦》本文中“庄子因”既竟,则应进一步讨论脂批中涉及“庄子因”的文本及其可能暗示的文献意义。庚辰本二十一回眉批言:
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祠,为郡守毁为已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作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间,太守取之不尽生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
前人对本批中“秋树根偶谭”“壬午九月索书甚迫”等都有较详细的讨论,但对本批语所涉“庄子因”的分析似乎还未臻深入。
由于该条脂批所言是续“庄子因”,故不少红学家未能细绎《庄子》原文及《庄子因》体例,便误解贾宝玉所续为《庄子因》。其实且不论《红楼梦》正文与《胠箧》原文的相似性,就前文脂批(实际上均是畸笏叟批)亦自另有“谓余何人也,敢续《庄子》”一批,本不应发生误解。
这里出现“庄子因”盖有以下几种可能:其一,乃“因”为衍文和误字,是批者笔误或抄者过录之失,原文当作“续庄子”或“续庄子文”。但,尽管脂批往往有类似问题,却很难找出证据确认这一推测。其二,这里断句当作“为续《庄子》因数句”,只是恰好与《庄子因》字面偶合,这也是提出《庄子因》为书名以前的主流理解方式。其三,则是批者对《庄子》原文及《庄子因》缺乏知识,故误认为续文乃是接续《庄子因》而非《庄子》,而作“囫囵语”。
笔者认为,“为续《庄子》因数句”,从字面来看似不甚通顺;而认“因”为衍文,虽有道理,但无证据;似以第三种说法的成立概率为最高。假如按照这一解读方式,并参考其他各回脂批涉《庄》文本的相关评价。可进而得出两结论:
第一,批者对《庄子》等传统典籍缺乏应有知识,其文化水平恐不甚高;
第二,批者并未对此问题与曹雪芹有所交流,甚至对曹雪芹的知识背景了解有限,故而在评点中颇显隔膜。
当然,目前来看这只是一种可能性,需要结合更多个案加以讨论,但却是不应轻忽的存在。
四、涉《庄》脂批与“极没相干”之再反思
相关脂批涉《庄》批语或许可以为我们的理解提供旁证。为论述方便起见,兹先迻录其文:第二十一回相关批语有:
“此上语本《庄子》。”(庚辰夹·“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句,甲辰本无“语”字)
“奇!”(庚辰夹·“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句,戚序本同。)
“直似庄老,奇甚怪甚!”(庚辰夹·“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句,戚序本“怪甚”作“怪极之想”。)
“见得透彻,恨不守此,人人同病。”(蒙府本,同上。)
“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也,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庚辰眉·宝玉续《庄子》一段)
“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不离之工业。壬午孟夏。”(庚辰眉·同上)
“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庚辰夹·“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句。戚序少“真好颦儿,好诗”六字。)
“又借阿颦诗自相鄙薄,可见余前批不误。己卯冬夜。”(庚辰眉·同上)
第二十二回又有:
“前文无心云看《南华经》……且更有见前所续,则曰续的不通,更可笑矣。试思宝玉虽愚,岂有安心立意与庄叟争衡哉?……”(庚辰夹·“源泉自盗等语”,戚序本文字小异。)
以上各批,以庚辰本上出现为多,且大致似有共同之态度倾向。“奇”“奇甚怪甚”“见得透彻”“令人叫绝”“不寂不离”“另开生面”等内容,大致皆为对其文章、其思想持称赞态度,这无疑与林黛玉的批评和《红楼梦》的描写态度相违背。至林黛玉作诗讥刺贾宝玉一段,脂批仍是照原文加以称许,且别有批文提及是“后文余步”。然而,对于此处情节中所体现的宝、黛思想矛盾,则仅言“骂得痛快”“知音”,实为脂批中常有之“囫囵语”,其文学批评价值有限,但对于进一步理解脂批具有文献价值。即,此处脂批实未能深刻理解曹雪芹所写内容的旨趣。
笔者在《畸笏叟批语丛考》中业已指出,己卯冬夜、壬午孟夏、壬午九月等批语皆为畸笏叟批,与脂砚斋无涉,而且相关批语多在远离曹雪芹创作场域情况下而作批。那么,不熟悉曹雪芹《庄》学观念与创作意图的畸笏叟,写下“极没相干”的批语,并误认为曹雪芹“续《庄子因》”,其可能性是很高的。将“续庄子”与“续庄子因”混淆,也许是一时笔误,也许是批者本身并不很能理解作者的仿写。
另外特别值得注意者,《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接写宝玉再受贬谤:
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邀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庚辰本“山木自寇”句夹批云:
按原注,山木漆树也,精脉自出,岂人所使之?故云自寇,言自相戕贼也。
按“山木自寇”出《庄子·人间世》,各种主要注本中,未见脂批所谓“原注”内容,亦未见类似说法。而且,以成玄英疏为代表的注本皆称“山中之木,楸梓之徒”,“山木”当作“山中之木”,非木名;即使“木”也非指漆树。《庄子因》则言“山以生木,自盗其气”,虽有“自盗”,但与脂批内容也抵牾。
且就文意而言,下文有“漆可用,故割之”语,漆树显另为一譬,此处“原注”无理。脂批又言“自寇”为“自相戕贼”,但一般注本多理解为山中之木因有材能而自遭寇伐,并非脂批自相残杀之意。就《红楼梦》本文看,也是说贾宝玉因主动调停湘云、黛玉关系,而遭两方贬谤,正合《庄子》原文炫才受害,不如“无用之用”的主旨。而若理解为自相残杀,则显迂曲。
又庚辰本“源泉自盗等语”夹批云:
源泉味甘,然后人争取之,自寻干涸也。亦如山木,意皆寓人智能聪明多知之害也。
此则其实更值得探讨,惜红学家多轻轻放过——“源泉自盗”不仅非“山木自寇”之下文,更在各种古籍中未见相同表述。《山木》篇有“直木先伐,甘井先竭”之语,在先秦典籍中多有类似表达,很可能是曹雪芹写作中误记使然。脂批的见解较贴近《山木》之旨,解释于意通顺,但未能指出误引原文的情况,亦可证明其对《庄子》的熟悉度也较为有限,且未去核对原书记载。这里也可佐证前文认为脂批误解“庄子因”的观点。且其所谓“原注”,由此来看应非某一种流行的《庄子》注本,甚至很有可能是某一种《红楼梦》版本中的注文。这样来看,庚辰夹批的性质也因此值得进一步研究。
一般认为庚辰夹批应系较早批语,写作者为脂砚斋。那么脂砚斋所见的“原注”,一种可能是曹雪芹在写作中亦自为作注;另一种可能则是有另一早于脂砚斋的批者帮助曹雪芹作注。
如果按照前一种假设,那么今存批语中很可能仍然颇有曹雪芹的注释。而且,这也有利于进一步思考曹雪芹创作的过程,及其与脂批的关系。特别是,“原注”内容与《庄子》内容存在抵牾之处,尽管不必过于苛求,但也能看出作注者的相关修养。即,至少曹雪芹对《庄子》的记忆与理解有不甚确切之处,而且没有核查。倘若后一种立论成立,那么今存脂批与《红楼梦》原著的关系就更显可疑。至少,有一些批语是与曹雪芹存在相当的时空距离,其言恐怕不足以征信。进而,羴入了可能为后出评语的今存脂批本,其史料价值也必须要加以更严格地判断。当然,本文的探讨仅限于相关史料的可信限度,这一判断并不必然指向对脂本文物价值特别是其真伪的怀疑。但基于此进一步展开讨论,对于具体区分脂批的“极关紧要”与“极没相干”,并在此基础上理解《红楼梦》成书过程与今存脂本的文献生成方式无疑都是很有助益的。
结 语
由于相关史料缺乏,考述未免难臻严密。但仅就现有材料言,似已有部分见解可推动进一步的研究:首先,就《红楼梦》本文的文学思想与哲学理念来看,小说中涉《庄》文本篇幅虽不多,但却多较为重要——如六十三回妙玉出场便有“畸人”之语;而本文讨论之续《庄子》内容,在小说中构成相当分量的篇幅,且令《庄子》本文直接起到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作用,更有进一步探讨解读的必要。通过本文的考述,还可发现其与《庄子因》等书产生密切联系,前贤的讨论往往易流于随文立意,故难免不够深入,实际上这一段情节应置于更广阔的文化空间加以考察。对“源泉自盗”及小说中出现的其他涉《庄》文本,似也应作如是观,《红楼梦》与《庄》学的关系,还有不少余意可供发覆。
其次,就《红楼梦》特别是脂批本的文献价值来看,“庄子因”一词貌似迂曲却实蕴深意,就相关版本及校勘学理论分析,“庄子因”当为早出,而看似平易的“庄子文”乃是误解修改之笔。这无疑是对近年来“程前脂后”观点的一大冲击。以庚辰本为代表的脂批底本显然所据为“庄子因”,似亦可证明其时代的相对早出;然而,其“续《庄子因》数句”的误读,可证明批语作者的文化水平不甚高明;特别是考虑到“原注”等内容,更可进一步推断批者在相关情节上与曹雪芹是存在隔膜的。基于此,对脂批相关资料、特别是庚辰本中畸笏叟批语的运用也不可不慎重。笔者曾指出“在史料辨析过程中,互攻只是提出而非解决问题,更重要的仍是全盘检核新红学基本文献”,本文的讨论正可为其注脚。
再次,就文学思想史研究来说,本文所涉课题包括有文学作品与文化思潮的关系、俗文学与雅文本的关系等,皆为文学思想史研究中所较为重视,而一般的文学史、文学批评史所相对轻忽的内容。通过将这些文本细读中产生的问题置于于更大的文学思想史背景中展开研究,有利于进一步梳理清代文学思想的面貌。
最后,就《庄子》学史的研究来看,相关研究的推进也能够增添可供讨论的资料。如方勇在《庄子学史》中,对本文所涉的对《庄子因》评价问题、及《红楼梦》涉《庄》文本的问题皆有专节讨论,但并未详细涉及本文相关材料。通过本文提供的材料,或可推动相关领域的进一步探讨。
注释:①为行文的方便,如无特别例外,本文在一般论述中即径用通行称名,如以《红楼梦》指代小说、以曹雪芹指代小说作者、以脂砚斋指代脂批本的批者,不特别考虑红学界对书名、作者、批者的争论问题。事实上,在许多问题上,此类对“箭垛子”的争论只具有站队的功效,与解决实际问题无关,故笔者不取。
②较有代表性的早期研究如陶白《曹雪芹与庄子》,《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二辑。相关专书有张建华《红楼梦与庄子》,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③张昊苏《红楼梦书名异称考》,《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3期。
④陈洪《红楼梦“木石”考论》,《文学与文化》2016年第2期。
⑤另一可能是认为《庄子因》与内容主旨无涉,而加以有意的修订。
⑥⑧周汝昌《周汝昌梦解红楼》,漓江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170页。
⑦⑨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52、153页。
⑩中国古籍总目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古籍总目子部5》,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2357页。
?[清]曹寅《楝亭书目》卷三,《辽海丛书》本。
?《清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129页。
????[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1648、1246、1270、1648页。
?[清]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七十,《吴兴丛书》本。
?????[清]林云铭《庄子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1-2、12、103、103、50页。
?[清]林云铭《挹奎楼选稿》卷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230册,46页。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966页。
???[清]钱大昕:《潜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607、605、610页。
?????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1986年版,316、314-317、329-330、329、329页。
?感谢好友余一泓、杨耀翔兄的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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