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在明代三教融合思想的影响下,吴承恩深受佛禅思想的浸润,其诗歌作品中即已表现出佛禅意蕴。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师徒四人皆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一路降妖除魔,在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终于取得真经。小说在曲折的故事情节中蕴涵着佛教的慈悲、因果、万法皆空等佛禅义理。
明代中后期,在吸取道家仙话、佛教故事和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神魔小说《西游记》成书,它以诙谐的笔调,奇幻的想象而启人心智。李贽评其“不曰东游,而曰西游,何也?东方无佛无经,西方有佛与经耳。西方何以独有佛有经也?东生方也,心生种种魔生。西灭地也,心灭种种魔灭;魔灭然后有佛,有佛然后有经耳”。由此可见,经历唐、宋、元、明四个朝代演化而来的《西游记》,其主旨是借西方之“佛”灭东方之“魔”,小说的时代环境、人物、故事情节都深具佛禅意蕴。
一、三教融合的时代思潮和吴承恩的佛禅倾向
佛教西来,经历汉代的初传,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和隋唐的鼎盛阶段后,至明清时期已经逐渐走向衰落。但统治者出于对佛教的利用之因而对其采取了扶植政策,加之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佛教对各阶层的渗透,此时佛教与儒道两家相结合的进程日益推进,由此形成了三教融合的思潮。明代的云栖祩宏、憨山德清、紫柏真可、藕益智旭四位高僧都承继三教合一的传统,调和各宗进而“三教同源”,佛教出现了相对的复兴之势。又由于天灾人祸等复杂的客观因素,佛教在明代中晚期由从前的沉寂而走向了骤然的勃兴。虽然此时人们看待佛教仍有“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的观点,但此时的高僧们多精于三教,并以释家观点对儒道思想进行阐释和解读,“深浅虽殊,而同归一理”,认为儒家律的约束,道家的绝圣去智都是为辅佐佛教而来:古德常言:“孔助于戒,以其严于治身;老助于定,以其精于忘我。”二圣之学,与佛相须而为用。
此时的高僧们儒化佛教思想,同时他们对阳明心学的本体功夫等宋明理学都有深入而细致的研究,使得明代中后期的佛教思想进一步丰富。
吴承恩幼年“即以文鸣于淮”,但仕途坎坷,晚年放浪诗酒,终老于家。此时的明代社会追求“去朴从艳”“异调新声”,于是“被历史建构起来的维持社会秩序的伦理规范逐渐失坠,原来表面上遵从的伦理同一性在生活世界分裂的情况下被逐渐打破”。居士佛教勃然兴起,“禅悦,明季士夫风气也”,居士是指居家修行但却严守佛教戒律的信众。加之此时“阳明禅”的出现,使得居士的身份多样化,既有仕宦达官,又有具知识背景和学术追求的耆宿们,于是“禅风浸盛,士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与士夫结纳”。吴承恩即号“射阳居士”,在其诗歌中亦已出现
“士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与士夫结纳”的现象,如:
信马游春山,山回得兰若。停鞍聊引步,房院欣幽雅。僧茶献新烹,款曲意相假。
禅谈豁沈抱,欲去终不舍。霁竹浮暖光,松风澹飘洒。空阶忽闻响,冰筍脱檐瓦。
人生足身谋,荫庇茅一把。缁尘改容鬓,扰扰何为者?遥忆我朋从,翱翔钵池野。
此诗为吴承恩游西山所作,信马游春中“得兰若”,“兰若”环境清雅,僧献新茶,主客二人谈禅论道,“遥忆我朋从,翱翔钵池野”,俗世凡尘不胜其扰,由此向往隐居山林的生活。再如他的《古梅为僧赋》:
野梅多年骨如铁,柯干凌兢冻肤裂。忽然夜半吹妙香,起见瑶华缀烟雪。
是花试问安所生,香与花耶孰分别?清闻妄自眼根生,因色生心太痴绝。
巡檐未嗅香臭我,口已忘言鼻能说。高楼吹笛任摇落,诸幻空中互生灭。
因因得果了然见,葆蕾初敷子先结。奇酸入口定何日?顿使尘心失焦渴。
酸耶与否那得知,分付瞿昙广长舌。
此诗实为诗体的禅偈,所使用的格调和意境与《五灯会元》所录禅偈几乎相同。诗中所倡五蕴十八界,皆为性假有,因“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触目而真”“即目而真”,借所见梅花而“因因得果了然见”。“酸耶与否那得知”,最后“分付瞿昙广长舌”,世事繁华,人生如梦,终当一场虚无。吴承恩借所见之景参禅悟道,可见其对佛门圣地的向往,对禅理的精到把握,尤其在《西游记》中,有着更为精准和恰当的表现。
二、《西游记》中人物的禅踪佛影
《西游记》中唐王朝的皇宫、如来佛祖的兜率宫、玉皇大帝的灵霄殿,因唐僧西天取经而连接在一起。诚如小说第四十七回,孙悟空对车迟国国王的告诫:“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无论是从《西游记》来源出处考证,还是取经路上所历之事,都可见师徒四人与佛教的联系。(一)旃檀功德佛唐僧
从本事的角度来考察《西游记》,贞观三年(629),玄奘为追求佛法大义,前往西域取经,历时十七载,经历百余国,取回梵文经律论六百多部。他奉诏口述所见所闻,由门徒辨机辑录而成《大唐西域记》,后其弟子慧立、颜悰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赞颂玄奘对佛法的弘扬。北宋年间又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已经勾勒出《西游记》的基本雏形。至元代则有杨景贤所作杂剧《西游记》问世,元末明初出现了故事情节较完整的《西游记》,直至吴承恩最后完成。从《西游记》积累和演化的过程来看,故事是从对唐僧取经之事的演化和神化而来,与佛教有着最直接最密切的牢不可分的关系。《大唐西域记》中的玄奘“被认为是唐僧的原型,举世闻名的佛学家、哲学家、翻译家和旅行家,是中外名著的文化交流使者”,但在《西游记》中他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一样的存在,而且经历了各种磨难。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瑀正空门》,介绍唐僧诗云: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佛教有三世因果说,唐僧前世为西天金蝉佛,因“无心听佛讲”而转世为“陈状元”之子,但其转世即遭受厄运:法力全无,成为凡夫俗子。经历人间种种苦难,后终“复谒当今受主恩”,但他自己又“恩官不受愿为僧”,故“洪福沙门将道修”,由此开始他现世作为僧侣而修道的人生历程。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中,“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水陆大会上观音约见唐僧并赐他袈裟、锡杖,同时有言:“礼上大唐君。”于是唐僧有宏愿“这一走,定要到西天,见佛取经,使我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其前往西天取经的终极目标乃为“圣主皇图永固”。可见西来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当中,为求得在本土的生存和发展,已经融入了更多的儒家因素,这也就是中国化的禅宗。前往西天取经不是为了往生极乐,而是为了现世生活的美好,要在佛的世界中转身回向现实人生,自度度人,自觉觉他。取经路上先后收沙僧、八戒和孙悟空为徒,从此开始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艰辛历程。此行不仅是佛祖赋予他的光荣使命,更是皇帝“御弟”的重托,取经主旨也是要佛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江山永固”。由此可见唐僧对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有着明确的界定,他没有因为出家人的身份而忘却自己在尘世间的使命。
取经行程十万八千里,历时十四个寒暑,经九九八十一难,一路妖魔横行,劫难重重,这种苦其心志的经历,实际上也是探求佛教意旨,逐步走向成佛之路的过程。唐僧肩负重任,风餐露宿,慷慨前行,从不曾因挫折和磨难而改变自己的初心,见佛则拜佛,遇塔则扫塔,是虔诚的我佛弟子,师徒四人最终取得真经而造福众生。唐僧是持戒守身的典范,是取经路上真正的精神领袖。身为出家人,他不忘自己的使命,是明代佛教背景下融合儒家进取精神的代表,因此取经归来后,佛祖有言:“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
(二)斗战胜佛孙悟空
作为《西游记》中的核心人物,孙悟空无论是在大闹天宫中还是取经路上,他都是当之无愧的一号人物,整部《西游记》也是孙悟空修心炼性,悟得空观而最终成佛的过程。悟空形象的生成经历了多元、多义的复杂过程。唐前的《无量寿经》《维摩诘经》《法华经》《梵网经》《解密深经》《楞伽经》《坛经》等佛经中已出现关于孙悟空形象的叙写,唐以后的《宋高僧传》《五灯会元》《佛祖统纪》中也有关于其形象构成的元素。胡适、鲁迅等都对孙悟空形象的来源进行过考证。但无论孙悟空形象是外来还是本土生成,终归离不开他是猿猴出身这一不争的事实。《西游记》第一回:“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可见,孙悟空集万物精华而成,是天心的化身。
佛家认为世间万物皆空、万法皆空,“天心”也即“空心”之意,因此,孙悟空于世间求法的过程,是求得“空心”的修行之路。他本是一石猴,慧远的《大乘义章》中即有“六石之心,如一猿猴”之语。孙悟空习得七十二般变化和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并得如意金箍棒,官封弼马温。但他“官封弼马心何足,名记齐天意未宁”,“心不足”“意未宁”,心猿意马即是修得佛门正果最大的障碍。因为“心不足”,故“五行山下定心猿”,以促其打破顽空,悟得真空,所以孙悟空与唐僧等人的西天取经之路,就是修心、悟空的过程。西行过程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磨难使其去除妄心,证得空心,法空心空,重返初心,最终取佛教真经,得佛之正果。三界唯心,心乃万物主宰,孙悟空跳出两界山,与唐僧走上明心见信的道路,他的“心猿”已“归正”,“意马”也已“收僵”,“心”“意”趋同,如此则转识成智,得佛之大自在。同时,悟空又断灭七情,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精就是苦、思、忧、惧、爱、恶、欲七情,他无任何犹豫地将蜘蛛精的丝绳断掉,并将他们逐个打烂,这正是孙悟空断灭七情的表现。孙悟空之“悟空”的修持,还有一个“空”需要去除,即只要“空”存在,则没有正得佛家的“明心见信”,只有如《金刚经》所言“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忘掉“空”,才是进入如如之境,也就是佛的境界。面对情欲的诱惑,猪八戒和孙悟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见七个蜘蛛精在濯垢泉洗浴,猪八戒色欲熏心,凡心未泯,他被妖精美貌迷惑,穿梭在池中丑态毕露。但孙悟空心如止水,视美女为无物,这种观“空”之力乃是悟“空”之功。
佛家认为烦恼即菩提,孙悟空去掉心猿意马,紧箍脱去,以至心无挂碍、功德圆满,得大自在,乃是静心、空心的过程。他最终得佛之正果,是一个觉悟者的典型,成全了“《西游记》是一部觉悟之书,作者以此来阐述觉悟之境界,并指出觉悟的道路;读者以此来探索觉悟之道路,并达到觉悟之境界。”
(三)净坛使者猪八戒
如果说孙悟空是有着超常智慧的英雄,猪八戒则是追求世俗之乐的普通人物。他不似唐僧那样一心求取真经以“祈保我江山永固”,更没有悟空的勇敢、智慧与谋略,但他却是明代中后期张扬个信,肯定人欲的解放思潮的产物。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开始追求刺激和享乐,朝廷政治也达到了腐败的边缘:“纪纲日驰,风俗日壤,小人日进,君子日退,士气日靡,言路日闭,名器日轻,贿赂日行,礼乐日废,刑罚日滥,民财日殚,军政日弊。”官场的黑暗,致使“士欲以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欲之。信口而言,信口而书”。如此腐朽的政治严重摧毁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信仰,在现实中他们只好独善其身,开始转向去内心寻求存在的意义。恰逢其时,佛禅对心性的观照为士人打开了心灵的枷锁,“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大夫,天人师,佛”,于是士人开始关注自我,在佛禅与心学的研习中超越世事,获得生命的自在和解脱。同理,文人也认为在创作中能否体现真我,是作品成败的关键,为文本色则是要释放自我。于是他们在作品中肯定饮食男女,认可情欲的合理性,认为饮食男女即是人情物理,宣传“情”和“个性”的解放。贪吃贪睡,贪财贪色的猪八戒这一形象便在此思潮下应运而生。
猪八戒的贪吃在小说中随处可见,第十八回中高太公吐槽猪八戒“食肠却又甚大,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在第九十六回“寇员外喜待高僧”的迎宾宴上,“你看那上汤的上汤,添饭的添饭。一往一来,真如流星赶月。这猪八戒一口一碗,就是风卷残云”。送别宴上,只见“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口一碗,又丢彀有五六碗,把那馒头、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身”。并对沙僧说“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不仅贪吃且贪睡,取经路上他经常是倒头便睡。八戒还“财货心重”,在乌鸡国,听闻有宝贝藏在御花园,就提出要和孙悟空一起去偷,事成后宝贝归自己,功劳归孙悟空。当听说掠走唐僧的象是犀牛精时,便说“若是犀牛,且拿住他,锯下角来,倒值好几两银子”,他还想去偷纳锦背心,摸块金砖送人,化缘得来的银子让银匠铸成一块,塞在耳朵里做私房钱。不仅如此,还色胆包天,原为天蓬元帅的他即是因调戏嫦娥而被贬下界,下界后不思悔改,先后与卵二姐,高玉兰成亲,见到女色便把持不住,甚至在快要到西天时还想与嫦娥重修旧好。取经路上猪八戒还经常搬弄是非,揽功推过,每遇到挫折,便是他分裂思想严重的时期,他念念不忘的是分家回高老庄,所以他的身上“集中了人性应有的贪吃、贪睡、贪色、贪财,及耍滑偷懒,见硬动摇,临阵逃脱,好逸恶劳,缺乏意志力等伦理与意志缺陷,是所谓眼耳鼻舌身五识把持不住的表现”。
猪八戒的种种表现是基于明代的狂禅背景而产生,同时也是阳明心学的体现,但其名为“八戒”,则是需要戒除之意,取经归来后封他为“净坛使者”,也是有“戒除”“心净则佛土净”的含义在其中。
(四)金身罗汉沙僧
百回本《西游记》中,沙僧原为天庭的卷帘大将,只因失手打碎玉盏而被贬下界,在流沙河吃人作孽,经观音菩萨降服后随唐僧西天取经。牵马这类的苦活计被聪明睿智的孙悟空所不屑,懒惰憨直的猪八戒又干不了,所以这个重担便落在了沙僧的头上,一路任劳任怨追随自己的师傅和师兄。
西行路上一旦遇到困难和棘手的问题,就是师徒四人心性真实反应之时,猪八戒想回他的高老庄,孙悟空想回花果山称王,唐僧也常做乡关之思,沙僧却从无此类念头。因此,实际上只有沙僧一人心无旁骛,矢志西天求法。孙悟空降妖除魔,图名不图利,猪八戒懒惰自私,图利不图名,唐僧是受玉帝恩宠和皇上的重托,取经是为“祈保我江山永固”,只有沙僧是为求佛之正果而取经。他认为自己前世的罪孽要靠此行来赎罪:
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
可见,西行路上的师徒四人,他才是真正的一心求法者。一路上他尊重、体贴师傅唐僧,对大师兄孙悟空的智慧和神勇膺服不已,对猪八戒的种种劣行也是好言相劝。其中有一情节,孙悟空中了地涌夫人的分身计,回来不见师傅,他不分青红皂白便将怒火发泄到两个师弟身上,直打得猪八戒走投无路,只有沙僧:
沙僧却是个灵山大将,见得事多,就软款温柔,近前跪下道:“兄长,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杀我两个,也不去救师父,径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杀你两个,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长说那里话!无我两个,真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兄啊,这行囊马匹,谁与看顾?宁学管鲍分金,休仿孙庞斗智。自古道,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望兄长且饶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寻师去也。”
这一情节中,沙僧的劝解可谓是有理有据且有节,不是“求情”而是以理服人。对耍小心眼而常闹“散伙”的猪八戒,也总是好言相劝:“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自换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从而消弭取经路上的不快而加强了团结。他一路默默无闻,没有锋芒毕露,“其为人也,罕言寡语而思虑周密,处世审慎而外圆内方,宁静淡泊而坚忍不拔,无贪无嗔无烦恼而有爱有憎有原则,甘居卑位而顾全大局”。西天正果后,沙僧被加封为金身罗汉。罗汉是小乘佛教的最高果位,一曰断除贪嗔痴,二曰应受人大供养,三曰不受生死轮回。所以,沙僧才是西天取经路上的最大的智者,是《西游记》中儒释道三教融合的代表。
三、《西游记》故事情节的佛禅蕴涵
《西游记》一书的故事梗概是师徒四人前往西天取经,终成正果。但在取经路上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中的每一难都拥有完整的故事情节,且冲突不断,高潮迭起,引人入胜。在冲突不断的故事情节中蕴含着佛家的慈悲和因果,最终印证了万法皆空的佛理。(一)慈悲情怀
慈悲是佛教最本质最核心的教义,佛教中的“慈”,是指与众生喜乐,“悲”,是指拨众生之苦,“慈、悲是佛道之根本”,“一切诸法中,慈、悲为大”。佛祖释迦牟尼以慈悲之心遍观尘世悲苦,离家修行,专心悟道,终于在菩提树下得佛之正果,普度众生,自度度人,自觉觉他。地藏菩萨也曾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诸佛以无缘同体大悲之心度化众生。佛家的大情大爱,其根柢便是“以大悲法化众生”,他们担荷众生之苦,“慈念众生犹如赤子”,甚而“饶益众生而不忘回报,代一切众生受之苦恼。”西天取经路上,唐僧经常放在嘴边的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这也是他精神世界的核心,因此一路上他总是慈眉善目。没有任何武功和超凡的能力却能行天下难行之事,所以坊间流传吃了唐僧肉便可长生不老,为此一路上很多磨难都是因为想吃唐僧肉而发生。但他却又总是以善制恶,以德报怨。如在两界山,悟空打杀六贼,唐僧却怒叱:
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
莲花洞的金角大王,不惜跌破腿换取唐僧的信任,为的是吃唐僧肉,唐僧反而心生怜悯将自己的白龙马让与他骑。白虎山尸魔三戏三藏,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情节,唐僧看到孙悟空残忍杀害手无寸铁的农夫农妇,于是念起紧箍咒惩罚自己的徒儿。《西游记》中几乎所有唐僧对悟空的惩罚都是因为他触犯了师傅所说的“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但如果任其“慈悲”则会因人妖难辨、真假难分而丢掉自己的性命。在第五十六回“神狂诛草寇,道昧放心猿”,对于拦路要钱并将自己倒挂于树的强盗,当听八戒说“头上打了两个大窟窿”时,竟然要徒弟们“解开包,取几文衬钱,快去那里讨两个膏药与他两个贴贴。”听八戒笑道:“那血淋淋的,倒卧山坡之下。”唐僧即告八戒:“快使钉钯,筑个坑子埋了,我与他念卷倒头经。”并斥责“猴头过去!等我撮土焚香祷告”,告辞为:
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孙悟空因破戒杀生多次遭紧箍咒惩罚并屡次险被逐出取经队伍,诚然唐僧有其善恶不分的一面,但其不忍破戒杀生,却是他慈悲之心的体现。他面对苦难之人所留下的同情之泪,则是真正的“慈悲为怀”。当乌鸡国国王的尸首从井里捞上来,唐僧道:“遇着冤家,暗丧其身,抛妻别子,举朝不和,可怜,可怜。”第四十七回,听闻小儿被送予通天河妖精,他不禁“止不住腮边泪下”,第七十八回“比丘怜子遣阴神”,他哀叹国君无道,“止不住腮边泪堕”。唐僧的仁者之心,慈悲情怀,在取经路上的时时处处都有所表现。
《西游记》中的“慈悲”,还集中体现在观音菩萨身上,他心存善念,常常救人于苦难之中,是慈悲和智慧的化身,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一方面反映了人民群众朴素、善良的愿望,也是佛家“施无畏”精神的体现,即“是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娑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是佛家慈悲情怀的真正体现。
(二)因缘果报
佛教有六道轮回之说,天、人、阿修罗、畜生、恶鬼、地狱六道,因人在世间所行善恶程度而决定,若行恶,则轮堕为畜生、恶鬼、地狱之道,如行善则轮回为天、人、阿修罗,因为“弥陀世尊大慈悲心,决无虚愿。且以念佛求生之因,必感见佛往生之果。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响必应声,影必随形,因不虚弃,果无浪得,此可不待问佛而能自信者也”。所以,佛家告诫众生须行善、要虔诚修行。因缘果报在《西游记》中俯拾皆是,如第一百回“经回东土五圣成真”中,唐僧师徒四人近前加封受职,如来佛祖有言:“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孙悟空,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释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全终全始,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还有猪八戒因醉酒调戏嫦娥,沙僧因失手打碎玉盏等因缘而有后来的果报,这一系列都验证了唐太宗在在地狱走一遭见种种相之后所言:“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善因得善缘,恶因得恶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在第九十八回,如来佛祖有言:“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虽有孔氏在彼立下仁义礼智之教,帝王相继,治有徒流绞斩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纵无忌之辈何耶!”因此,对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多贪多占,多欺多诈之辈,还需要佛家教义的约束。因果轮回之说,恰恰是对贪污腐化的约束,诚如华严经所言:“杀生之罪。能令众生堕于地狱畜生饿鬼。若生人中。得二种果报。一者短命。二者多病。”
如能常常劝导、感化作恶之人,则此人不会因作恶多端而招致灾祸,从而促进社会的和谐与稳定。鼓励、成就良善之事,则会福量无边。《西游记》不仅仅在师徒四人身上体现出因果之说,牛魔王、蜘蛛精、乌鸡国国王等或仙或人或怪的身上都体现了因果轮回。
(三)万法皆空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师徒四人到达西天大雷音寺,不负十四载艰辛终于取得真经,但在返回途中,一阵香风吹走经卷,此时他们才发现自己所取真经经卷上竟然空空如也,不着一字:沙僧接了抱着的散经,打开看时,原来雪白,并无半点字迹,慌忙递与三藏道:“师父,这一卷没字。”行者又打开一卷看时,也无字。八戒打开一卷,也无字。三藏叫:“通打开来看看。”卷卷俱是白纸。长老短叹长吁的道:“我东土人果是没福!似这般无字的空本,取去何用?怎么敢见唐王!诳君之罪,诚不容诛也!”
于是四人又匆忙赶回雷音寺,佛祖以慈悲之心将有字经文清点出同样的卷数赠与他们。燃灯古佛在听闻无字真经之事后暗自笑道:“东土众生愚迷,不识无字真经,却不枉费了圣僧这场跋涉?”当孙悟空就无字经文之事向佛祖申辩时,如来却巧妙地将“空手”与“无字经文”联系在一起:
你且休嚷,他两个问你要人事之情,我已知矣。但只是经不可轻传,亦不可以空取,向时众比丘圣僧下山,曾将此经在舍卫国赵长者家与他诵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脱,只讨得他三斗三升米粒黄金回来,我还说他们忒卖贱了,教后代儿孙没钱使用。你如今空手来取,是以传了白本。白本者,乃无字真经,倒也是好的。因你那东土众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传之耳。燃灯古佛与佛祖的“众生”“愚迷”“无字真经”是西天取经的关键所在。《心经》在《西游记》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而这部经文的主旨则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取得所谓的经文即是“色”,无字真经则是“空”,真正的求法,是求法的过程而不是所谓的“有字经文”。佛教的根本思想是缘起性空,因缘所生的法,是“空”,是不实际存在的,大乘佛法的“性空幻有”也强调“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百回本《西游记》中多处可见“空”,如第十四回的回首诗“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第七十一回的“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第六十四回“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等等不一而足,仿佛真是要“力图把整部变成对《多心经》哲学上的评论”。大乘中观学说及所有的教义都认为“空”是超越一切感官和因缘的,即如印顺法师所言:“依缘起相依相待、相凌相夺的观法,随顺胜义的中道而趋向于胜义——‘一切法趣空’的观慧。……,中道离一切相,但即成为缘起的特性,中道即缘起的中道,缘起的因果生灭,当下即显示这空寂的真理。”如若真的是了悟成佛,必将物质的“色”搁置一边,而“无字经文”恰是修行者的终极智慧所在。
总之,《西游记》是在明朝儒释道三教融合的时代背景下,吸取道家仙话,佛教故事和民间传说等的基础上创作而成。作为以取经故事为内容的神魔小说,其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充满佛教色彩和佛学意蕴,体现出“万法皆空”的佛禅义理。同时,《西游记》和佛教的各个宗派所宣扬的佛理,在语言形式上和《五灯会元》等,都有很大的关联,值得进一步探讨并有待于新的发现。
注释:①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26页。
②④憨山德清著 曹越主编《憨山老人梦游集》,北京图书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341页。
③云栖祩宏《莲池大师全集》(影印本),台湾华宇出版社1992年版,第4094页。
⑤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99页。
⑥⑦陈垣著陈智超主编《陈垣全集》第18册,《明季滇黔佛教考》,安徽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8、119页。
⑧⑨吴承恩著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19页。
⑩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57页。
?文中所引《西游记》原文,均出自吴承恩著《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余文不再另注出处。
?徐昊《从〈大唐西域记〉到〈西游记〉》,《佛教文化》2006年第3期,第39页。
?李安纲《西游奥义书·孙悟空的斗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清]张廷玉等撰《明史》第18册,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362页。
?[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57页。
?[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页。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庄严净土分》,《大正藏》第8册。
?《六祖大师法宝坛经·行由品》,《大正藏》第48册。
?张艳姝《〈西游记〉佛禅思想考释》,吉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43页。
?张锦池《论沙和尚形象的演化》,《文学遗产》1996年第3期,第107页。
?宣化法师讲述《地藏菩萨本愿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12页。
?? 《维摩经义疏》,《大正藏》第38册
?? 《妙法莲华经·卷七·普门品》,《大正藏》第9册。
?[清]彻悟大师《彻悟大师遗集》,庐山东林寺2013年版,第24页。
?[美]夏志清著胡泽民译《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39页。
?释印顺著《中观今论》,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8-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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