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小说评点是中国古代独具民族特色的一种文艺批评理论。小说评点中存在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线式思维便是其中之一。所谓线式思维,指的是一种线索式、脉络式思维。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有着多方面的具体表现:在艺术结构论中表现为重视作品的线索式构成、重视情节的前后照应等,在艺术鉴赏论中表现为以作品的线式运动为审美对象、重视作品的衔接与过渡之美、重视作品的节奏之美、以“曲”为美等。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与意义。
小说评点是中国古代独具民族特色的一种文艺批评理论。学界目前对于小说评点的研究,主要是对具体的评点现象、评点术语等的研究;而对小说评点中一些深层规律的考察,似乎相对不够。实际上,小说评点中存在一些独具特色的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对其进行分析与挖掘,能够更好地认识这一深具民族特色的批评理论。本文认为,线式思维便是小说评点中一种独具特色的思维方式。
本文所谓“线式思维”,并非指数理逻辑上的直线式思维,而是指小说评点等文艺理论中存在的线索式、脉络式思维方式,笔者将其称之为“线式思维”。本文认为,古代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有着多种多样的表现方式,笔者将其归纳为两个方面:艺术结构论中的线式思维与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
一、艺术结构论中的线式思维
小说评点在艺术结构论中的线式思维,表现较为明显。例如评点家在分析小说结构时,往往比较重视一些线索式、脉络式因素的存在,也比较重视小说情节发展变化的线索性、前后关联性。这些都是线式思维的具体表现,以下详述之。小说评点艺术结构论中,线式思维的表现之一是,评点家往往会注意到一个词语或一个道具在某段叙述中的多次出现,并将该词语、该道具及相关情节看作行文的线索之一。此处先以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二回中对“哨棒”的相关评点为例分析。据笔者统计,金圣叹该回评点中,与“哨棒”相关的评语共计19处33则。详见下表:
《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哨棒”相关评语①
上表可以看出,金圣叹在评点中,指出该回哨棒的描写次数以及相关特点。这些评点内容充分表明金氏对于“哨棒”的关注和重视。金氏用“哨棒此处起”“了却哨棒”“哨棒余波”“哨棒此处毕”以及“哨棒+数字词”等评语点出“哨棒”这一道具从首次出现到多次出现、直至“余波”、终止出现的过程。可见金氏是将“哨棒”的19次出现看作一个行文序列以及行文线索的。并且金氏评点中,“哨棒”的19次出现,并非只是简单的语词重复,而是有其开端、发展、结束的变化进程。此外,金氏评点中,不仅“哨棒”的19次出现构成了一条行文线索,与“哨棒”相关的9个动作,也构成了一条行文线索。即从“第一个身分”到“第九个身分”的9则评语构成了一个“身分”序列,与之相应,“哨棒”的这9处出现也构成一条行文线索。可以说,金圣叹在这些与“哨棒”相关的评点中,表现出一种鲜明的线索式结构思维意识,这便是艺术结构论中“线式思维”的一种表现。
在金批水浒中,除“哨棒”外,这种重视某个道具、某个词语的多次出现并将其视为行文线索的例子还有不少。例如金批水浒第二十三回中,金氏指出“帘子”出现14处,潘金莲叫“叔叔”出现39处,“笑”出现38处②。这些都体现出金氏对这些词语、道具的充分关注与提点、揭示。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金氏将这种行文方法概括为“草蛇灰线法”。金氏的解释是,“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③。这说明金氏有意将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哨棒”“帘子”等进行“细寻”,将其视为“线索”,这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金氏认为这些系列词语构成的线索让文章前后相连、一脉贯穿。“草蛇灰线法”是金氏对于《水浒传》艺术方法的一种提炼与概括。“草蛇灰线”中包含着“线”字,这一名词本身便蕴含着一种线索式、脉络式思维在内。
古代小说评点中,类似金圣叹这样重视小说中某个语词、某个线索的多次出现并将其视为行文线索的例子还有一些。例如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中,第二十七回点出“月琴”出现9次,“角门”出现4次,“园门”出现3次,第二十七回至第三十回共点出“鞋”出现80次④。张氏评点中,对这些多次出现的“月琴”“鞋”等予以充分重视,多次点出,并将其勾连起来,体现出一种寻找线索、提示线索的“线式思维”意识。与之相应,围绕“月琴”“鞋”等的多次出现,相关的故事情节之间,也构成一条发展线索与发展脉络。这都属于小说结构论中“线式思维”的具体体现。
小说评点艺术结构论中,线式思维除了表现在重视某个词语或道具的多次出现以及它们的线索式作用外,还表现在评点家对于小说情节的前后照应、相互关联等线索关系的重视中。
小说评点中,评点家常用“应”“伏”“伏线”“线索”等词语,点出情节间的前后照应关系、线索关系等。例如《三国演义》第十七回写袁术发起七路大军讨伐吕布,小说中介绍七路大军的统帅,写到第六路、第七路具体人员安排时,毛宗岗的夹批是“末二路应前文、伏后文”⑤。毛氏认为,小说中这两路人员安排既照应前文的相关情节,也为后文相关情节埋下伏笔,即所谓“应前文、伏后文”。毛氏用“应”“伏”等语词,指出小说这处描写与前文、后文相关情节之间的照应关系。毛氏在评点《三国演义》时,还多次使用“伏线”二字,如第二回评语中“首回夹叙曹操,此处还他一句下落,且为后文伏线”⑥,第五回评语中“为照见赤帻伏线”⑦,第六回评语中“正为下文军人泄漏伏线”⑧,第十回评语中“马超乃五虎将之一。此处极写其英勇,正为后文伏线”⑨,“此二人为后来抵敌吕布伏线”⑩,等等。“伏线”二字的多次使用,体现出毛氏对于小说前后文相关情节间线索关系的高度重视。又如《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有巧姐和板儿互换佛手和柚子的一段情节,庚辰本夹批是“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脂批认为,此处这一描写为后文板儿与巧姐的结局埋下伏笔,这也是脂砚斋对小说中相关情节线索关系的揭示?。再如《红楼梦》第七回甲戌本眉批中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线索”二字也明显表现出脂批的线索式思维意识。
除以上所举的“应”“伏”“伏线”“线索”外,古代小说评点家还用“作引”“作线”“点”“逗”“张本”“伏脉”等词语,来点出小说情节间的照应关系、线索关系等,这也属于用线索式思维分析小说结构的具体表现。限于篇幅,此处不再展开。
小说评点艺术结构论中,线式思维还有一种较为明显的表现方式,即评点家常将小说情节比作“线头”“线”“丝”等,体现出评点家将小说情节看作一系列线条的思维意识。例如金批水浒第四十三回回前总批说“以上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不得已,生出戴宗寻取公孙,别开机扣,便转出杨雄、石秀一篇锦绣文章,乃至直带出三打祝家无数奇观”?。小说描写中,宋江在该回之前已上梁山,批语中说“宋江既入山寨,一切线头都结矣”,这是把宋江上梁山之前的相关情节视为一系列线条,宋江上梁山意味着这些线条的总结与收束,即所谓“一切线头都结矣”。这种以“线头都结”来比喻情节收束与中止的表达方式中,可以看出金氏将小说情节视为一系列情节线条的思维方式。引文中,金氏还用“生出”“转出”“直带出”等词汇提及后文相关情节,而“生出”“转出”“直带出”的一些情节,是在先前“线头”结束之后,重新开启的一些情节线条。
将小说情节视为一系列线条的思维方式并非金氏所独有,其他小说评点家身上也同样存在。例如张竹坡在《金瓶梅》第一回回前评中说:“一部一百回,乃于第一回中,如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一喷壶水,要在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张氏认为,《金瓶梅》一百回的内容,都能与第一回的相关内容联系起来,一百回内容与第一回的关系,如同“一缕头发”,“千丝万丝,要在头上一根绳儿扎住”,又如同“一壶喷水”,“一提起来,即一线一线同时喷出来”。张氏将《金瓶梅》一百回中的诸多情节,比作一丝一丝的头发与一线一线的喷水,无论头发还是喷水,都是“丝”状、“线”状的。这表明张氏是将小说情节视为一系列线条的,这也是将小说情节视为线条流的一种思维方式。再如,《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有一个情节是袭人打发园里妈妈用碟子盛着果子给湘云送去,己卯本夹批是“线头却牵出,观者犹不理会”?。小说后文中,还有与碟子、湘云相关的故事。脂批此处用“线头却牵出”点明这一情节与后文情节间的线索关系。这种以“线头”来比喻小说情节的方式,也反映出脂批将小说情节视为情节线的思维意识。
以上所述,从艺术结构论的视角来看,线式思维是古代小说评点家分析小说结构时的一种思维方式与思维意识。无论是重视某个语词、某个道具的多次出现,还是关注小说情节发展的线索性、脉络性,或是以线条流的方式来看待小说情节,甚至直接以“线”“线头”来比喻小说情节等,都是线式思维的具体表现。
二、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
古代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不仅存在于艺术结构论中,也存在于艺术鉴赏论中。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也有多方面的表现。小说评点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首先表现在评点家常常将小说的艺术美感与小说构成要素(主要是情节)的线式运动相关联。
例如,金批水浒第一回中,小说描写史进派庄客王四去山寨里给朱武等三位头领送信,三位头领写了回信,并且赏了王五两银子,让王吃了十来碗酒,王下山后,撞上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啰,便被小喽啰一把抱住,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金氏此处的评点是“写王四酒醉,不作一番便倒,又转出时常送物事小喽啰来。笔墨回环兜锁,妙不可言”?。金氏认为,小说中有关王四醉倒的相关描写,不是一个步骤、一个情节就写出来,而是先写在山上吃酒,再写遇到小喽啰等多个步骤才写出来的,金氏称这样的描写是“笔墨回环兜锁”,并赞其“妙不可言”。“回环兜锁”是一种弯曲环绕的线条形态,说明金氏是将相关情节看作一个线条式的运行过程,并将其运行形态作为审美对象,这也体现出一种线式思维的审美方式。
将情节的线式运动作为审美对象的思维方式在其他小说评点家身上也同样存在。例如《红楼梦》第六回甲戌本回末批语有“一进荣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脂批认为,该回所写事项繁杂多样,作者的笔触丰富精彩,如游龙一般,“笔如游龙”也是对于小说情节等要素所构成的线式运动所做的审美鉴赏。又如,《三国演义》第十九回中写到吕布众叛亲离,手下三位将领侯成、魏续、宋宪商议出路,宋宪提出三人应该弃布而走,魏续认为不如擒拿吕布献给曹操,毛氏此处评点是“一个商量要走,一个决计要擒,叙法又参差又次序”?。毛氏认为,小说描写中,从“商量要走”到“决计要擒”,情节发展富于变化,所谓“又参差又次序”,这也是对于情节发展变化呈现出来的线式运行美的欣赏。
小说评点在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还表现在对于小说中线索式构成要素间转折、衔接之美的重视和欣赏。
当然,小说中的线索式构成要素主要也是情节。小说评点中,评点家对于情节与情节的衔接、过渡之处往往高度重视。比如金批水浒第六十一回评语有“如此交卸过来,文字便无牵合之迹”?,这里的“交卸”是指情节之间的转换衔接。金氏认为小说该段文字中的情节衔接天然顺畅,没有“牵和之迹”。又如毛宗岗在《三国演义》第八回评语中有“此处又放过董卓,接入王允,斗笋俱妙”的说法?,这里的“接”“斗笋”表现出的也是对于相关情节衔接转换之妙的欣赏。又如张竹坡在《金瓶梅》第十七回中的评语有“一篇花团锦簇却如此过节结煞。奇绝”?,这也是对该回文字过渡结束之处的欣赏。再如甲戌本《红楼梦》第十四回夹批有“接上文,一点痕迹俱无”?,也是对小说情节衔接过渡顺畅自然的欣赏。这些例子都表明小说评点家对于情节与情节的衔接、过渡之处高度重视,并且以各自的语言表达出对这种美的欣赏。而情节的转折、衔接之处,正是情节运行过程中,前一条情节线与后一条情节线之间接续、连接的关键节点。评点家对于这些关键节点进行点评与欣赏,正表现出评点家对于情节线式运动的艺术感知力与审美鉴赏力。
小说评点在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还表现在评点家对于艺术要素线索式运动所形成的节奏之美的欣赏。
古代小说评点中有大量关于节奏之美的论述。例如《金瓶梅》第十二回中,写到西门庆听说潘金莲与琴童偷情,怒不可遏,于是先打琴童,后打潘金莲。该回连写西门庆打潘、潘辩解、春梅帮潘说情等情节,张竹坡连用六个夹批,即“一紧”“一缓”“又一紧”“又一缓”“又一紧”“又一缓”?。这些批语点出这一段情节运行的张弛有度,快慢结合,并最终由紧张趋向缓和的节奏变化过程。“紧”与“缓”所揭示的正是小说情节运动的节奏运动和节奏美感,张氏评点表明他对于这一情节运行节奏变化的高度感知力与鉴赏力。又如金批水浒第六回中,小说描写林冲和陆虞侯喝酒,林冲要小解,于是“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金氏此处评点是“笔捷如风”?。“笔捷”指的是短时间内情节密度大,节奏进展快,即林冲下楼、出门、净手、转出巷口等一系列情节衔接紧凑,形成快节奏的运动,也与后文林冲碰到丫鬟说娘子被骗的紧张情势一脉贯穿。“笔捷如风”表现出金氏对于情节节奏美感的一种欣赏。
古代小说评点家不仅关注情节运行节奏的速度变化之美,也关注情节运行节奏的力度变化之美。小说评点中,常有“轻轻一带”“轻轻一过”等评语,这是评点家感觉到情节运行力度轻、节奏感轻的地方,而所谓“大笔力”“大落墨”“几千斤力气”等评语,则往往是评点家感觉到情节运行力量强、节奏感强的地方。相关评点用例也较多,限于篇幅,不再展开。
小说评点在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还表现在对于以“曲”为美的欣赏。以“曲”为美也是线式运动所呈现出的一种美感形态。
以“曲”为美在小说评点中较为常见。例如金批水浒中就多次提到“曲”之美。金批水浒第十三回中,刘唐欲投奔晁盖商量劫生辰纲之事,不料因在庙中睡觉反被下乡巡查的都头雷横当贼抓住,雷横带着刘唐前往晁盖家中休息。晁盖和雷横私下见面,晁盖欲救雷横。但小说中没有直接就写晁盖如何救刘唐,而是先写雷横告别晁盖,并说请保正免送,行文于此出现一个小波折,金圣叹夹批是“救作一曲”?,而晁盖对雷横的回答是“却罢,也送到庄门口”,金圣叹夹批“文情曲曲折折,并无一笔直写”?。在第十九回中,林冲在火拼王伦后,请晁盖坐第一把交椅,晁盖却说要请宋万、杜迁两位首领来坐,金氏批到“此句乃是作者惟恐文字直遂,故聊借作一曲。若真有此事,便当抹之”?。这几处的“曲”都是与“直”相对,指的是情节进展中故意加入插曲,让情节波澜起伏,不至呆板无变。再如第五十二回中,金氏夹批有“只李逵一拍,看他曲曲写来,誓不肯作直笔”,“看他如此斗出机会来,曲笔妙笔,非人所能也”。?这其中“直笔”依然与“曲笔”相对,金氏强调“曲曲写来”“曲笔妙笔”的精彩,都表现出金氏对于小说情节曲折多变之美的欣赏。
同金圣叹一样,其他小说评点家也表现出对于“曲”之美的欣赏,例如张竹坡就多次强调《金瓶梅》的“曲”“曲折”“曲笔”之美。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张竹坡说“其所以不露痕迹处,总之善用曲笔、逆笔,不肯另起头绪用直笔、顺笔也。夫此书头绪何限?若一一起之,是必不能之数也。我执笔时,亦必想用曲笔、逆笔,但不能如他曲得无迹、逆得不觉耳。此所以妙也”?。这指出《金瓶梅》艺术高妙的表现之一是多用曲笔、逆笔,不用直笔、顺笔。而曲笔、逆笔主要指叙事的回环多变。在《金瓶梅》第一回回前评中,张竹坡说:“凡人用笔曲处,一曲两曲足矣,乃未有如《金瓶》之曲也。何则?如本意欲出金莲,却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个人,姓甚名谁'的恶套。乃何如下笔?因思从兄弟‘冷遇'处带出金莲;然则如何出此两兄弟?则用先出武二;如何出武二?则用打虎;如何出打虎?是依旧要先出武二矣。不则依旧要按下此处,再讲清河县出示拿虎矣。夫费如许曲折,乃依旧要按下另讲。”?这段话中,张氏认为小说作者写潘金莲时,没有开门见山地直接介绍潘的生平经历,而是从武松和武大郎的“冷遇”、武松打虎、玉皇庙诸人谈论老虎等写起,中间安排无数曲折。张氏认为这反映出作者构思的纡徐回环、情节安排的“曲折”巧妙。小说后文应伯爵邀请西门庆去看武松一节中,张氏批语是“看打虎,前已安线在吴道官口中。今止用伯爵来说足矣,乃又不肯直出,却闲闲借不吃饭写出。……《金瓶》笔法惯用此等也”?。这里的“惯用此等”指的也是《金瓶梅》叙事的“曲笔”“曲折”之妙。张竹坡多次提及《金瓶梅》的“曲”,反映出张氏对于《金瓶梅》情节圆转回环、迂回曲折之美的高度重视与欣赏。
除金、张二人之外,其他小说评点家也有一些以“曲”为美的用例。例如王府本《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回前批语有“前文借晴雯一衬,文不寂寞;此实借司棋一引,文愈曲折”?,这里的曲折,主要也指行文的波折多变。又如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第八回评语有“此处忽又一顿。波澜倏起倏落,大有层折”?,其中“层折”二字基本也相当于“曲折”。类似例子尚有许多,限于篇幅不再分析。
以上所论,从艺术鉴赏论的视角来看,线式思维也是小说评点家在欣赏、体验小说艺术之美时所具有的一种思维方式。无论是对小说情节运动变化之美的欣赏,还是对小说情节衔接、过渡之处的重视,或是对情节运行的节奏、力度之美的重视,还是以“曲”为美等,都与小说构成要素的线式运动相关。评点家遵循小说构成要素的线式运动来体验、欣赏小说之美,也是一种线式思维的表现。
三、小说评点中线式思维的存在形态与原因分析
从存在形态来看,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是有显有隐的。也就是说,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既有显性的存在,也有隐性的存在。所谓显性的存在,是指小说评点中线式思维比较明显的、显而易见的一些存在;所谓隐性的存在,是指小说评点中线式思维比较隐含的、不容易体察的一些存在。线式思维的显性存在较多体现在小说评点的结构论中。例如前文所论,评点家直接以“丝”“线”“线头”等词语来形容相关情节,将情节比喻成一系列线条,就是线式思维比较明显的一种存在形态。线式思维的隐性存在主要体现在小说评点的鉴赏论中。例如前文所论,评点家在分析鉴赏小说美感时,往往将小说情节视为一些线条,情节的线式运动、情节线与情节线之间的转换与衔接等是评点家的鉴赏重点与审美重点。这其中,评点家虽然很少用“线”“线头”等词语加以评点,但线式思维却暗含在评点家的审美心理与思维方式之中,这就属于线式思维的一种隐性存在。本文所论的线式思维,是将显性存在与隐性存在都包含在内的。在小说评点中,作为显性存在的线式思维,较多体现在小说评点的艺术结构论中,即评点家常将小说视为一系列线索的构成,并常常寻找、提点这些线索的存在。这种情形中,线式思维多是具体可见的,是比较容易理解的。而小说评点中,作为隐性存在的线式思维,较多体现在小说评点的艺术鉴赏论中,即评点家常常按照线式思维的逻辑来观察、体验、欣赏小说情节等线索性要素的运动之美、衔接之美、节奏之美等。这种情形中,线式思维多数是不可见的,是深藏于评点家的思维方式、审美方式、感受方式之中的。
那么,古代小说评点中,为何会存在线式思维这一思维方式呢?其背后又有哪些深层原因呢?
本文认为,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首先与小说的文体特征有关。线式思维与小说的时间性特征有关。小说是一种时间的艺术,时间性是小说的首要属性,“小说完全摒除时间后,什么都不能表达”?。小说诸要素中最能体现时间性的是情节。情节在时间的逻辑进展中运行,这个运行过程使得情节具有运动的属性,也因此具有了节奏感。与情节的时间性、运动性相关,小说评点中有大量对于节奏美、运动美的欣赏。在节奏美、运动美之中,又呈现出一种“曲”线的运行形态。归根结底,小说的节奏美、运动美、“曲”之美等来源于小说内部要素尤其是情节的线式运动。对于小说而言,是情节的线式运动构成了作品的节奏美、运动美、曲线美。与此相应,小说评点中对于艺术运动构成要素的分析,表现为艺术结构论中的线式思维;而对于艺术运动的形态美、衔接美、节奏美、曲线美的分析,表现为艺术鉴赏论中的线式思维。因此,小说的时间性特征,是小说评点中存在线式思维的前提之一。
就中国小说而言,线式思维还与古典小说的民族特征有关。中国古典小说中,常有一些对于人物的随身物件、居处摆设等的描写,比如武松的哨棒、孟玉楼的月琴、潘金莲与宋惠莲的鞋、贾府的碟子等,都是古典小说的描写对象。这些小物件、小摆设是小说行文的重要线索之一,甚至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评点家对这些物件、道具的不断追踪与重视,便表现为评点家的线索式结构意识。中国古典小说中,还大量使用伏笔、照应等艺术手法,相关情节之间本身就是有线索可循、有脉络可依的。当评点家对之分析、提点,指出前后情节间的脉络关系时,也表现出一种线索式思维意识。因此,古典小说的一些民族特征,也是小说评点中线式思维的存在前提之一。
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还与评点家的审美方式、鉴赏方式等有关。如前所述,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体现在艺术结构论与艺术鉴赏论等多个方面。从艺术结构论的角度看,小说评点家习惯找寻、观察、欣赏小说艺术的一些线索性、脉络性因素,反映出评点家对于小说艺术的线索性、内部规律性的重视与探求。从艺术鉴赏论的角度看,小说评点家习惯并倾向于将小说要素的线式运动作为审美对象,对之进行体验与欣赏,反映出的是评点家的一种重视自我体验、自我感知的审美方式。这种审美方式,是一种以主体体验为特征的审美方式,是一种用自我内在的心理感受和心灵律动去感知、体验艺术的审美方式。这种主体体验性的审美方式,不仅存在于小说评点家身上,也存在于古代其他文艺批评家身上。
往深处说,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与中国美学传统是一脉相承的。实际上,线式思维不仅存在于古代小说评点中,也存在于古代诗文批评、书画理论等批评理论中。小说评点家所具有的主体体验性审美方式,也是古代诗文批评家、书画理论家身上存在的一种审美方式。线式思维符合中国美学传统,也符合中国传统艺术的特点。学界早有人指出,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的不同之一,就是“西方重色彩,中国重形体;西方为团块艺术,中国为线条艺术”?。“线条性”不仅是中国艺术的特点,也是中国文艺批评理论的一个特点,相关问题笔者将另文论述,此处不赘。?
四、余论
本文的论述中心是古代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本文认为,线式思维是古代小说评点中存在的一种思维方式。这一观点并非无中生有、标新立异,而是有其渊源的。目前学界一些研究中,已经触及线式思维的相关内容。例如,有学者分析《金瓶梅》的回目时,认为一些回目虽然题为两事,但实际上所叙事件基本沿着一条线索绵延而下,并举张竹坡的相关评点为例,认为张氏“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实际上,这样的分析已经触及张竹坡评点中线式思维的一些表现了。因此,本文所论的“线式思维”,是在继承学界相关成果基础上的进一步探索。分析与认识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有着多方面的价值和意义。对于线式思维的提炼与概括,是对小说评点内部规律的一种归纳与分析。本文所举例子中,涉及到金圣叹、张竹坡、毛宗岗、脂砚斋等批评家的相关评点,线式思维是这些评点家身上一种共通的、普遍存在的思维方式。这表明小说评点作为一种民族化的批评理论,存在一些规律性的思维方式与思维路径,线式思维便是其中之一。
同时,在小说评点中,线式思维具有本体论、方法论等多方面价值。对于评点家而言,线式思维不仅是评点家分析小说结构时遵循的一种思维方式,也是评点家体验、欣赏小说之美所遵循的一种审美方式。线式思维不仅是评点家分析小说结构的方法和工具,也是批评家鉴赏小说时的一种思维路径与心理体验路径。当评点家用线式思维的方式去分析小说结构时,线式思维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当评点家用线式思维的方式去体验小说之美时,线式思维便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因此,线式思维是本体论与方法论的统一,也是艺术批评理论“体”与“用”两方面的合一。
对于线式思维的分析与认识,有助于理解小说评点中一些术语的出现与使用。古代小说评点中的一些批评术语,与线式思维存在一些联系。譬如,前文所举“草蛇灰线”这一评点术语中便蕴含着线式思维的因子在内。再如,“伏脉千里”“一线穿”等评点术语,也与情节之间的线索性、脉络性相关。又如,“山断云连”“横云断山”等评点术语,也与情节之间的连续性、接续性相关。因此,小说评点中一些术语的出现与使用,或多或少都包含着线式思维的因子在内。
对于线式思维的分析与认识,有助于理解小说评点与古代其他艺术批评之间的相通性。宗白华曾说:“中国各门传统艺术……不但都有自己独特的体系,而且各门传统艺术之间,往往互相影响,甚至互相包含……各门艺术在美感特殊性方面,在审美观方面,往往可以找到许多相同之处或相通之处。”?而线式思维便是小说评点与传统诗文批评、书画理论之间的一种相通之处。此处仅以小说评点与书法理论的相通性来举例分析。中国书法中,不仅书法艺术具有线条性,书法理论中也存在着线式思维的思维方式。书法理论的一些笔法术语,也包含着线式思维的因素在内。例如书论中的“起笔”“转笔”“折笔”“结笔”等都具有时间性特征,都包含着书法笔画线的线式运动因素在内。小说评点中,这些书法术语也常被评点家使用。曾有学者认为,小说评点使用书法术语的认识论原因是“古人的思维方式重具象,抽象化程度不高”,评点概念与书法概念都属于“具象中的抽象”,“在抽象的概念中,暗示读者用图像的眼光去逼视作品的空间结构和空间性能”,这是一种从空间角度分析书法术语何以进入小说评点的方式?。然而按照本文所论的线式思维的观点看,书法术语之所以进入小说评点中,恰恰是因为小说和书法的时间性特征。书法中的“起笔”“结笔”“转笔”等术语都具有较强的时间性特征,是一些时间线索的提示词,这些术语能进入小说评点中,恰是因为它们含有线式思维的因子在内,能够表现小说情节在时间运行中的一些节点特征。因此,本文认为,小说评点之所以能使用书法理论的一些术语,与二者之间都具有线式思维的特征相关。也就是说,本文认为,线式思维是小说评点与书法理论的相通性之一。
综上所论,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是一种具有民族特色的思维方式,值得进一步认真思考与深度发掘。
注释:
① 表格中,所辑评语均出自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二回的相关内容(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
② 关于“帘子”出现14处、潘金莲叫“叔叔”出现39处、“笑”出现38处等内容,参见金圣叹评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三回相关内容(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
③??? ?????[清]金 圣叹著,陆 林 辑 校 整 理《第 五 才 子 书 施 耐 庵 水 浒传》,《金圣叹全集》第三、四册,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34、794、81、1121、172、265、265、366、954页。?中“救作一曲”或为“故作一曲”之误。
④ 关于“月琴”出现九次,“角门”出现四次,“园门”出现三次,“鞋”出现八十次的相关评点,参见《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至第三十回相关内容(齐鲁书社1987年版)。
⑤⑥⑦⑧⑨⑩???[明]罗贯中著,[清]毛宗岗评改,穆俦等标点《三国演义:毛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09、16、58、73、117、121、239、93、97页。
??????[法]陈庆浩编著《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二版),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602、165、583、155、259、709页。
? 一些学者在分析板儿和巧姐互换佛手和柚子这一情节时,认为其中体现了一种隐喻性、互文性叙事,参见孔庆庆《〈红楼梦〉叙事模式的互文性探析》(《明清小说研究》2018年第4期)。
?????[清]张竹坡评,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 点《张 竹 坡 批评第一 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正文第2、266、187-88、7、28页。
?[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87年版,正文前第27页。
?[英]佛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第34页。
? 梁一儒、宫承波《民族审美心理学》,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96页。
? 笔者认为,线式思维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批评的一个特点,不仅体现在小说评点中,也体现在其他艺术批评中。此外,线式思维在中国哲学、中国文化的其他领域中也有体现。因论题涉及范围较广,一篇论文难以尽述,笔者拟写系列文章予以阐释,本文仅以小说评点中的线式思维为论述中心。
? 关于这一论述,参见张进德、胡艳平《〈金瓶梅词话〉的回目设置与事件叙写》(《明清小说研究》2017年第4期)。
? 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6页。
? 关于这一论述,参见张世君《明清小说评点的书法入思方式》(《暨南学报》200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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