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以名号为切入点来探讨小说寓意,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重要方法。“名号中寄托寓意”这一思维方式是名号评点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张竹坡从名号字符探求寓意的基本途径有三:一,名号字符的字面意项即是寓意;二,名号字符的同音或近音字符为寓意;三,名号字符经由一定中间环节生成寓意。张竹坡名号评点的最大贡献在于把香草美人传统融合进来,形成“草木幻影”新思路,构建具有表意功能的莲花意象群、水意象群、时令意象群。张竹坡的评点实践表现出该方法文本阐释的有效性,但也出现体系不严密、部分寓意与小说文本严重偏离的不足,这是需要注意的。
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是一篇极具特色的专论。在这篇专论中,张竹坡以名号为中介来阐释作品寓意,构建了一套较为完整的寓意系统。本文将张竹坡的这一评点方法称之为“名号评点”。名号评点不仅表现在该专论中,张竹坡还把它贯穿到整个《金瓶梅》的评点中。因此,对名号评点作深入研究,无论是对张竹坡小说理论研究还是对《金瓶梅》研究都会提供有益的思路。另外,除《金瓶梅》之外,明清小说中还有不少作品中的名号也明显具有寓意。那么,将张竹坡的名号评点作为标本予以解剖,对明清小说的相关研究也就有重要的价值。国内学界对于张竹坡名号评点的研究,虽然有了一些成果,但还不够。本文尝试着做一些初步探析。
一、名号中寄托寓意:张竹坡名号评点的思维根源
张竹坡在《〈金瓶梅〉寓意说》中开篇就说: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故《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数,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庶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以成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书。
“《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数……大半皆属寓言”,即是说,名号虽然是作者给小说中的“人物”拟定的识别符号,但名号本质上是作者寄托寓意的工具。名号成为寄托寓意工具的关键又在于:“因物有名,托名摭事”。这是张竹坡阐释《金瓶梅》寓意的一个基本理路。
“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中的名,主要指人名、地名。从字面上看,这一理路包括两个环节:一,名号是依据“物”而起;二,名号要与“事”相关。这里“物”指的是命名的来源,一般是指花月风雪等自然事物,名号的寓意与自然物的属性相关,本文在第三节将具体分析;“事”指的是人物的经历以及通过经历所传递出来的寓意。因此这一理路指出了两种拟定名号的方式:根据自然物的属性,或者是人物命运或寓意本身来设定。这两种方式也是名号蕴藏寓意的方式。根据自然物的属性来命名并寄托寓意,如“夫永福寺涌于腹下,此何物也?……永福寺真生我之门死我户,故皆于死后同归于此,见色之利害”。永福寺这一地名就以谐音的方式转变成了性器的象征,从而具有了“见色之利害”的寓意。人物名号对人物命运起暗示作用的,如蒋竹山:“墙头物去,亲事杳然,瓶儿悔矣,故蒋文蕙将闻悔而来也者。然瓶儿终非所据,必致逐散,故又号竹山。”蒋竹山的这一名号就意味着对人物命运的预叙:“瓶儿终非所据,必致逐散”。人名本身还可以传达出寓意,比如:“安沈(枕)、宋(送)乔年,喻色欲伤生,二人共一寓意也。”安沈、宋乔年是小说中的人物,通过谐音的方式就有了“喻色欲伤生”的寓意。
以上几个例子表明,通过“因物有名,托名摭事”,名号在张竹坡手中成为了重要的表意工具。据统计,《〈金瓶梅〉寓意说》三千余字,共对98个人物名号、9个地点名号的寓意进行了阐释。平均三十个字符就包含了一个有寓意的名号,可以说这一篇专论是张竹坡名号评点思想的集中体现。
对待这一方法,现代学界的态度,总体趋势是由批评转向部分肯定。20世纪80年代中期王汝梅先生就认为,《〈金瓶梅〉寓意说》中推测每个人物名字寓意这种做法,“会将阅读导向歧途,是极其荒谬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学界对张竹坡名号评点的态度有了一些转变,如陶元珂评价张竹坡的“寓意说”就认为不一定很深刻,但“无疑是有一定价值的”。王平认为张竹坡的“寓意说”是张竹坡“对小说叙事理论最突出的贡献之一”,张竹坡对甁儿、春梅、蒋竹山等人的名号含义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海外汉学界也有人持同样的看法,如大塚秀高就认为张竹坡对人物名号含义的解释“有令人叫绝的,但牵强的也不是没有”。
要充分地认识到“名号中寄托寓意”是明清时期文人的表意方式还可以从其他几个方面看出来。在小说创作领域,《儒林外史》《红楼梦》这两部名著有一个相同名号:王仁。人物同名并不罕见,但这两个人物还德行相同,即是忘掉了仁义,就值得深究了。《儒林外史》中的王仁和他的哥哥王德,为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把胞妹正室的名分拱手让人,而且称:“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工夫”。黄小田评道:“嫉世之深一至如此。然而太毒。”《红楼梦》中的王仁则联合贾环贾芸一起要把外甥女巧姐卖掉。“舅兄欺弱女”一幕,虽然已经到了一一八回,不是出自曹雪芹的手笔,但是第五回“留余庆”曲有“爱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一语,这足以表示王仁的这一名号所隐喻的“爱钱忘骨肉”之意正是曹雪芹的最初设计。《儒林外史》“完成于乾隆十四年之前”,《红楼梦》大概创作于乾隆十七到二十七年(1752-1762)前后。这两部书的创作地分别在南京和北京,创作时间稍早的《儒林外史》最初也是以抄本的形式流传,曹雪芹不大可能见到。脂砚斋的评语也没有提到《儒林外史》或吴敬梓。由此看来,曹雪芹和吴敬梓是不能交通的情况之下各自按照自己的方法进行创作。这两个王仁出现在两个不同作家笔下,正是同一表意方式作用的结果。
“名号中寄托寓意”是当时的一种风气,还可以明清之际的文人在自己的诗文中隐藏名号得到验证。关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说过:“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著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陈寅恪为了考证柳如是的名号就索检了吴伟业、钱谦益等人的诗文集。
文人给自己起名是有一定寄托的。在明清之际用名号来寄托寓意在社会上也是一种时尚,方式更加多样化。八大山人和牛石慧,他们的签名由几个字变形组合为一个新意。八大山人的签名看起来像“哭之”或“笑之”,而牛石慧的签名则像“生不拜君”。据考证他们是朱明王室的后裔,签名隐藏着他们的哀痛和消极抵抗。又如,明末清初的魏禧和一班反清复明的同志隐居翠微峰,其堂号曰“易堂九子”,“易”为日月的组合,暗藏着反清复明的机关。与文人在文字中掩藏寓意相对的是封建王朝也在文字中发掘这些“反抗”的因素,形成文字狱。清代的文字狱最为激烈,这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明清之际利用名号以寄托寓意也是最盛的。
总之,明清两朝文人惯于在名号中寄托寓意,这是他们的思维方式,表现在文字中就成了一种表意手法。笑笑生就很有可能是在这一表意方式的作用下,通过名号来寄托寓意。张竹坡的名号评点恰好就是从这一角度出发对《金瓶梅》进行解读。
二、名号字符表意途径:张竹坡名号评点的操作策略
要把握名号评点,仅仅指出这是“名号中寄托寓意”表意方式在小说评点中的反应还不够。只有清楚它的运行机制,才能更加深刻地把握它。张竹坡分析了共计107个名号的寓意,但他没有明确名号评点是如何进行操作的,只是笼统地说:“《金瓶》之大概寓言如此,其他剩意,不能弹述。推此观之,笔笔皆然。”那么,推导张竹坡的名号评点基本操作策略就是题中之意了。名号评点包括名号符号与符号所指的寓意两个部分。名号符号的表现形式是一个或几个字符。寓意则主要包括他在各专论中所表现“以孝化百恶”“独罪财色”“愤懑”等思想。寓意是稳定的。由此,汉字字符如何生成寓意就成了名号评点操作策略的关键。
一般而言,大部分汉字具有多义项性,部分汉字具有多音性,汉字之间还有同音性。汉字的多义项性就使得作者有可能在名号字符中选取基本义项,也可能选取是引申义以寄托寓意;汉字的同音和多音性则给作者提供了谐音表意的方便。从操纵义项或语音以表意的难易程度来看大致可以作如下划分:字面意即寓意;以字符的声音为关联方式,谐音生寓意;以义项的拆分组合为关联方式,本文称之为联想生寓意。下文在论述时即以方法为经,寓意则不求系统与完备。
字面即寓意。这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其基本操作方式是直接以名号字符的字面本意为寓意。最明显的是关于“孝”的阐释。张竹坡认为小说的主旨之一是宣扬“孝”,他直接从名号中析出寓意。《金瓶梅》中以孝命名的人物有两个:一是孝哥,一是曾孝序。孝哥,既是西门庆遗腹子,又是西门庆魂灵转世托生的人物。十五岁时被普净点化出家。张竹坡认为小说以孝哥结尾体现了作者主张“孝悌”的寓意,他结合第一回“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于第一百回回评中说:“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幻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曾孝序出现在第四十八回,官巡按御史,他审理了苗青杀主谋财的案子。小说中曾孝序的名字一出,张竹坡紧接做了一个夹批:“曾者,争也。序即天叙有典之叙,盖作者为世所厄,不能自全其孝,故抑郁愤懑,不过欲争此一孝之序也。”这种表意的方式或许是因为过于的直露,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出现的频率很低,在张竹坡的名号评点中也很少使用。
张竹坡使用较多的策略是谐音生寓意。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汉字字符中存在同音或近音的特点,借取名号的同音字为寓意。比如说金道士、吴道士等。金道士,晏公庙的道士,小说第九十三回对他的品性予以了直接介绍,是一个不安分的酒色之徒。在这一回的回评中感慨道:“甚矣,今道之移人如是也。今道者,即所谓金道士也。”将“金道士”利用谐音阐释为“今道”。吴道官的名号则通过谐音被阐释“无道”,第八十回夹批:“盖言‘无道’二字尽之也”。用吴道官来喻指西门庆等人所做所行之无道是张竹坡一以贯之的观点,他在第八十八回回评:“心中无天理,无道心也”。上文提到的安沈、宋乔年这两个人物名号的解析,以及永福寺这一地点名号的解析均属于这一方式。
在张竹坡的名号评点中还有另一种策略较谐音生寓意更为复杂,因为它总是经由一定的文化或传统方面的联想环节才能最终表意,故称之为联想生寓意。联想生寓意实际包括两小类:一,寓意是通过将多个字符的拆分组合之后形成的一个新的意义;二,寓意是通过名号字符的引申义来实现的。张竹坡对李甁儿、春梅名号的寓意探求是通过多个字符的组合形成:“瓶里梅花,春光无几。……瓶梅又喻衰朽在即。”用瓶儿的“瓶”和春梅的“梅”共同组成“瓶里梅花”这一意象,这一意象具有:“春光无几”的特性,从而具有“瓶梅又喻衰朽在即”的寓意。楚云名号的寓意通过字符的引申义来实现。楚云是苗青送给西门庆的一个丫鬟。针对这一名号,张竹坡作了数条批语。第七十七回回评:“又虚描一楚云,言同归于梦,而梦实空也。”在七十七回有两个随文夹批“又虚描一人,盖彩云易散故也”;“明明说出楚云之名,无非一梦也”。第八十一回夹批:“一场春梦,幻出巫云,此西门雨云不尽之孽也。”张竹坡在这数条批语中,利用楚襄王巫山云雨的的典故,在楚云这一名号背后隐藏了“梦”“云雨”“易散”的文化内涵。“云雨”在传统文化中有男女情事的象征意味,云又具有易散的特点。从传统文化和物理属性出发,张竹坡将这一名号的寓意总结为:“又见得美色无穷,人生有限,死到头来,虽有西子、王嫱,于我何涉?”
这三种策略可以联合起来使用的,特别是谐音生寓意和联想生寓意常常难以截然分开。比如对陈敬济名号的探求:“陈,旧也,败也;敬、茎同音,败茎芰荷,言莲之下场头。故金莲以敬济而败,‘侥幸得金莲'芰茎之罪。”“陈”字面取义“旧也,败也”,敬济谐音“茎芰”,这三个字符共同构成了“败茎芰荷”的一个新的意象。从而具有预叙“言莲之下场头”的功能。
张竹坡名号评点策略的使用与明清时期利用名号寄托寓意的手法相似。在所有的这些策略中,字面取义、义项组合与谐音取义对于浸染在文字中的文人来说是最为便捷的。张竹坡也多使用这三种方式来生成寓意。字形的组合,不论是合形还是拆字多是需要惨淡经营的,如上文提到的八大山人、牛石慧的签名和“易堂九子”的堂号都是明证。张竹坡在十数天之内完成了十余万字的评点,他没有时间去细细的揣摩。但对张竹坡而言,他的名号评点最大的贡献,在于这些策略与“草木幻影”思路相融合形成了数个意象群以表意。
三、构建表意意象群:张竹坡名号评点的突出贡献
用自然界的事物来象征社会生活中某些品性,是先秦以来就有的传统。如《诗经·魏风·硕鼠》被清人称为“国人刺其君重敛”之诗,其以“硕鼠”喻指“重敛”的品性。只是《诗经》中以自然物象表意还只是以个别比喻来进行,《离骚》开始了以意象群来表示寓意。王逸云:“离骚之文……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刘勰则把它归纳得更加简洁:“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张竹坡的“草木幻影”借鉴了屈原以来开创的香草美人传统。所谓“草木幻影”是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提出:“予小子……批此一书,其‘寓意说’内,将其一部奸夫淫妇,悉批作草木幻影”。“寓意说”指的是专论《〈金瓶梅〉寓意说》。“草木幻影”内涵所指是《〈金瓶梅〉寓意说》所说的:“篇内写月、写花、写雪,皆定名一人”,即将小说中的人物与月、花、雪对应起来。其实质是将人物比拟为自然物,又反过来用自然界事物的属性和归宿来赋予小说中人物品性或命运结局,最终形成寓意。需要说明的是在张竹坡的评点中自然物不仅仅是月、花、雪三种。
张竹坡利用这样的一个机制构建了三个意象群。以莲花为中心的莲花意象群。主要包括的意象有,由潘金莲幻化而来的整体上的莲;由陈敬济幻化而成的“败茎芰荷”:“陈,旧也,败也;敬、茎同音,败茎芰荷”;由陈敬济的父亲陈洪幻化而成的凋落的莲花:“其父陈洪,已为露冷莲房坠粉红”;由陈敬济舅舅张团练幻化而来的荷叶:“其舅张团练搬去,又荷尽已无擎雨盖”。这些一系列的莲共同呈现出“总言水枯莲谢,惟余数茎败叶潦倒污泥”的景象。由此,莲意象群所要表达的寓意:“所为风流不堪回首,无非为金莲污辱下贱写也”,即对“色”予以劝戒。
“冷热”二字是张竹坡理解《金瓶梅》的关键。围绕“冷热”张竹坡形成了水意象群。构成这一意象群的人物名号有主要有:温秀才、韩伙计、尚小塘、聂两湖、水秀才、韩金钏,以及西门庆的号四泉等。在张竹坡看来,“水乃冷物”(五十六回回评),水秀才的姓即成为与水意象转化的中介,水意象群的次第出场就规定了西门庆的衰败趋向。第五十六回水秀才在应伯爵取笑中非正式登场,之后又隐去二十余回。该回出场活动的是温秀才,五十六回回评:“故先提明水秀才,乃闲闲说出,又轻轻抹去,重复写一‘温’字出来。言此时冷虽末冷,热已不热,惟此尸居余气,以旦夕待死耳。”而韩道国、韩金钏其作用在于“已是冷信特特透露”。七十七回夹批提出了冰井的概念:“雷兵备请赵霆,合之为雷霆。……而西门之冷,当如冰井矣。所以温与夏才去,即接雷霆,必有雷霆而此辈方冷也。”它们从意象上来说都是水,从变化的趋势上来说是由温到冰冷。
张竹坡《竹坡闲话》有一段谈及“冷热”:“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富贵,热也,热则无不真;贫贱,冷也,冷则无不假。不谓‘冷热’二字颠倒真假一至于此!……所以此书独罪财色也。”考虑到水秀才的出现具有“是‘财’字一篇小结束”(五十六回回评)的作用,本文认为水意象群主要承担的寓意是对财富颠倒伦常予以警戒。
莲花意象群和水意象群蕴含着一个共同的因素:由热向冷的变化。但是将冷热变化趋向单一化描述为由热到冷又失于简单。《评点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第八十三则云:“《金瓶》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上半热中有冷,下半冷中有热”,原因在于张竹坡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四季变化。
各季节的表示也是通过名号幻化而来的。夏提刑姓氏中的夏寓意着夏天。第七十回回评:“夏延龄,实始终金莲者也。盖言莲茂于夏,而龙溪有水,可以栽莲,今夏已去而河空流……即写夏大人之去,言金莲之不久也。”这一则评语指出夏延龄“实始终金莲者也”,他和潘金莲同属夏季。他的离开标识着全书时令上夏天结束秋天的开始。寓意秋天人物名号有一系列,最突出的是秋菊和李桂姐。如李桂姐,第七十六回回评:“盖桂儿乃秋花,为莲花零落之期,桂花开处,金莲已有过时之叹!况此时桂已飘零,后文纯是一片雪月世界哉!花不摇而自落矣。”这段回评首先明确地指出桂花乃秋天的花。其次,又从时令的这一角度指出桂花与莲花的关系:“桂花开处,金莲已有过时之叹”。寓意冬季的名号以孙雪娥、薛嫂等为代表。第七十八回的回评:“至东京来,两写宿雪娥房中,总言雪后梅花发而莲花老”。按照自然界的物候规律,冬天雪来,梅花开放,莲花终老。所以相对应的人物春梅嫁入守备府成为夫人,而金莲死去。寓意春天的人物名号只有春梅、玉楼、陶妈。陶妈,媒婆。第九十一回李衙内托她说媒娶孟玉楼。第九十一回回评:“薛嫂旧媒,陶妈新媒。夫桃旁之雪,乃是杏花之色,非若前此之雪压枝头以相欺也。”夹批:“必用陶妈妈,自是桃夭之庆,非如寒雪漫空也。”这里两次都是用“桃”的谐音来指代陶妈妈,桃花是春天的花卉。与此相反薛嫂则依然是以“寒雪”称之,象征着冬天。
时令构建只是一个总体的趋势,没有严格的起讫结点。根据上文,可作大致的归纳:小说从夏天起,五十六回已有秋意,五十八回秋意渐浓,七十回入秋,七十九回进入冬季,八十九回进入春季。
利用拟物的方式构建意象群表意在张竹坡之前的小说评点中是有先例的。金圣叹名号评点的重要特点是围绕“恶”字组织了两个意象群。一个是恶兽群,上文已经提及。一个是“恶”风群。金评《水浒》第十回回评:“旋风者,恶风也。其势盘旋,自地而起,初则扬灰聚土,渐至奔沙走石,天地为昏,人兽骇窜,故谓之旋。旋音去声,言其能旋恶物聚于一处故也。”被金圣叹点名旋风的人物有:小旋风、黑旋风、母旋风(顾大嫂)。这两个意象群都是用比喻的方式,认为梁山一伙是“恶物聚于一处”。尽管名号评点在金圣叹的评点中占不了主导地位,但金评《水浒》中名号评点不下六十处,数量足以引起张竹坡的注意。从现存材料来看张竹坡对金圣叹评点的《水浒》是熟悉的。据记载张竹坡曾经说过:“《金瓶》针线缜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我将拈而出之”。《第一奇书凡例》中有两处提到金圣叹评点的《水浒》,并指出其评点有“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圣叹只批其字句也”的特点,这表明张竹坡对金圣叹是有过研究的,因此金圣叹的名号评点可能给张竹坡以影响。
张竹坡对金圣叹构建意象群的方法有所发展。首先表现在数量上,张竹坡至少形成了三个意象群。其次,在深度上也有巨大的推进,张竹坡的意象群都有核心,潘金莲和西门庆分别居于莲花意象群和水意象群的中心。更为重要的是,张竹坡构建的意象群内部还存在着相互的关联,非核心意象制约甚至规定着核心意象的发展,各意象群之间也存在着关联,从而使数个意象群在更高的层次上结合成一个整体。金圣叹提炼的“恶兽”和“恶风”的群像,我们看不到梁山一伙必将覆灭的迹象,也看不到群像的中心所在。
四、有效性与局限性:张竹坡名号评点的评价
张竹坡名号评点是对金圣叹名号评点的继承和超越,也是将“名号中寄托寓意”表意方式在小说评点中一次具体实践。他提出的“独罪财色”“苦孝说”寓意主要是通过名号评点建立起来——罪色、罪财通过莲意象群、水意象群来完成。“独罪财色”符合小说文本实际。小说开篇就用了两首诗,给小说定了一个炎凉肃杀的基调。此后,安排了“色箴”: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首诗是老生常谈,但的确强化了“色”的危害;接着叙述者进行了一番说教,大体内容是:“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从情节来看,《金瓶梅》的主要情节就是西门庆不断追逐财富和各式各样的女人,并在这种追逐中将自己毁灭,其财富和女人也纷纷落入他人之手。小说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孟玉楼出门时,作者引述了一段街谈巷议:
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
这是小说的叙述者借人物之口对西门庆因追逐财色而遭受报应的议论,这一议论能够体现作者对“贪财好色”的态度。崇祯本的评点者非常看重这一段话,他以眉批云:“此一段是作书大意。”文龙在他的评点中开篇即说:“《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说《金瓶梅》为淫书,是从事件人物角度的而言的,即“观其笔墨,无非淫语淫事”,但作者其目的在于“人皆当以武松为法,而以西门庆为戒”。
就推崇孝道而言小说也有文本依据。小说一百回交代了西门庆亡魂的投生之地。笑笑生给西门庆的亡魂安排了两个投生之处:一是普静“荐拔幽魂”时,西门庆的亡魂自己说,“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一是西门庆托生为孝哥。崇祯本的评点者发现了这一魂两投的奇异情况,其眉批云:“往沈通家为次子者,是谁?”一魂两投在整部小说中是仅有的一例,崇祯本的评点者虽然发现了却没有做任何解释。笔者认为,笑笑生给西门庆的亡魂特意增加一个投生之处,是用因果报应的轮回形式对“西门庆造恶非善”(小说原文)予以惩戒,同时又因孝哥名号中的“孝”能够“为西门庆度脱苦海”(崇祯本眉批)而对孝道进行宣扬。
这充分体现了名号评点作为批评方法的有效性。但并不是说张竹坡名号评点就是一把万能的金钥匙。其局限也是客观存在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体系不够严密
张竹坡将甁儿“草木幻影”化为芙蓉:“芙蓉栽以正月,艳冶于中秋,摇落于九月,故瓶儿必生于九月十五,嫁以八月二十五,后病必于重阳,死以十月,总是《芙蓉谱》内时候。”张竹坡将李瓶儿对应芙蓉是不恰当的,原因有两个:其一,甁儿的生日和芙蓉的栽种时间不相吻合:其二,招宣府林太太的小丫鬟叫芙蓉。如果笑笑生是预先设置好的将甁儿与芙蓉花相对应,那么他就不应该将芙蓉的名字再给招宣府的一个小丫鬟。田晓菲则干脆认为笑笑生在创作时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群芳之列:“瓶儿是瓶,不入群芳之数”,田氏的观点很有道理,能够弥补张竹坡对甁儿这一人物考虑不周的缺陷。
另外,西门庆、潘金莲这两个重要人物是否寄托寓意,张竹坡表述前后不一致。《〈金瓶梅〉寓意说》中,他特意提出“西门庆、潘金莲、王婆、武大、武二,《水浒传》原有之人,《金瓶》因之者无论”。按照这一说法,西门庆、潘金莲的名号是没有寄托寓意的。实际上西门、金莲却是名号评点的重点,围绕着这两个人物名号形成了两个莲花、水意象群。
2.部分寓意与小说文本偏离
最大的问题在于张竹坡认定笑笑生以孟玉楼来自喻。问题不在于以女性来自喻,从屈原以“宓妃佚女,以譬贤臣”到张籍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节妇自喻,都可以看到以女性来自喻传统的。问题在于这些用来自喻的女性都具有“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般对节操的执着与坚守。在西门庆的诸妾之中,孟玉楼比其他人要贤良一些是事实,崇祯本眉批也用“贤”来评价孟玉楼。孟玉楼在《金瓶梅》中的表现仅仅可以用远祸避害来概括。但在孟玉楼身上无论如何看不到“虽体解吾犹未变兮”精神高度,甚至张竹坡自己也将孟玉楼评定为“乖人”。
除此之外,孟玉楼在品性与处事能力上均是有瑕疵的。在封建时代,再嫁本身就是有悖妇德。虽然以改嫁认定孟玉楼不贞过于迂腐,但是张竹坡是极力否定孟玉楼“爱嫁”来证明其贞洁。九十一回回评即说:“然李公子来求亲,却云玉楼爱嫁,诛心之论。”事实上,孟玉楼在小说中确实是“爱嫁”的。小说中孟玉楼是三嫁。再嫁西门庆、三嫁李衙内都是都是非常积极主动的。再嫁西门庆时有张四破婚一场。孟玉楼执意要嫁西门庆,张竹坡自己也忍不住将一个贬语在孟玉楼身上连用三遍:“满心填房。”即使撇开“贞洁”,她也有遇事不明的局限,而非张竹坡所称赞的“知时知命知天之人”(第七回回评)。孟玉楼嫁西门庆不能归结为被媒人所误,是她自己急于售色的结果。文龙有一段话很能说明问题:“有名有姓有财有势之西门大官人,一访便知。纵然谋死人家亲夫,事未宣布;彼月娘尚在,为吴千户家女儿,琴童虽幼,亦可访问出来。”孟玉楼嫁西门庆是自误。因此,孟玉楼无论从精神高度,还是从个人修养都不符合自喻的传统。作者即便选取作品中的人物来自喻,这一人物也不可能是孟玉楼。
造成这两个局限有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原因。主观方面的原因在于,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借《金瓶梅》中的人和事来排遣“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之痛。同为《金瓶梅》的重要评点者文龙曾经论述过正确的评点心态:“夫批书当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心要平,气要和,神要静,虑要远,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笔也。”张竹坡发愤著书而导致的强烈主观目的性会使得通过名号所阐释出来的寓意与小说文本呈现出来的意义存在差距。另外,他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草创而成,这也使得他的系统在得以构建的同时又出现了一些纰漏。
除此之外还应当注意的是,具体策略本身也可能导致寓意多解性。名号评点的操作策略实际上利用了汉字具有多义项性、同音性的特点。无论是从多义项中选取一个义项还是选取同音字来表意,其选择过程就难避免阐释者的主观性。联想生寓意的策略其选择的主观空间就更大。这种主观选择的结果和作者放置到小说中的寓意就可能存在差距,甚至脱离文本。
还以孟玉楼为例。张竹坡和文龙就孟玉楼这一名号寓意探求的入手点有着明显的差异。文龙选取“孟”作为切入口:“盖孟者,梦也……”,以谐音为操作策略,认为孟玉楼隐喻着一个不可捉摸的人生之梦。张竹坡则叠加多种策略——第七回回评中,首先利用诗句“玉楼人在杏花天”,将玉楼“草木幻影”为杏花。然后,运用的是谐音手法:“杏者,幸也。幸其不终沦没于西门氏之手也。”第九十一回评中采用的是联想生寓意策略:“且杏花乃状元之称,宜乎读书人之所谓热者也。乃热以名,而名即为累,此玉簪之所以为玉楼累也。观玉楼之名必镌于簪上可知。……又恐人不知而求名,故于此回又将‘名’之一字为累,痛切为人陈之,见必至玉簪儿卖掉了,方能安稳。”引文中的“玉簪儿”是李衙内原来收用过的粗笨的丫鬟的名字,玉簪儿因为孟玉楼的到来而失宠,于是就与衙内及玉楼失和,最后被衙内卖掉。经过张竹坡的处理,孟玉楼就有了君子处世之道的内涵:第七回的回评侧重于“教世人处此炎凉之法”,而第九十一回的回评侧重于“教人慎持富贵于得意时”。两个评点家对同一名号的寓意阐释截然不同。其原因除了主观心境之外就是因为他们所采用的策略不同。
张竹坡在第七回回评说:
一部书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畅晓。
张竹坡构建孟玉楼寓意,经过了六道程序:一句诗、一种草木、一种器物,以及杏花草木的两个附加意象(开于三月、状元之称)和一个谐音(幸)。众多策略叠加后,阐释出的孟玉楼寓意并不“明白畅晓”。张竹坡名号评点最常见的策略是谐音生寓意。依照这种策略,孟玉楼名号寓意取“梦”的谐音最为方便。即便就是将孟玉楼“草木幻影”为杏花,最方便的策略也是谐音“幸”,要么取“幸运”义项,要么取“侥幸”义项。《红楼梦》的娇杏,可以作为旁证。脂砚斋说:“侥幸。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孟玉楼和娇杏虽然不在同一部书中,但是用“幸”来谐音“杏”,并选取“侥幸”这一义项是符合张竹坡的寓意生成策略的,用“侥幸”来形容孟玉楼的命运也是符合小说实际的。因此“明白畅晓”应当是把握名号评点这一方法的重要原则。这样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规避评点者通过叠加策略而塞进自己过多的主观想法。
张竹坡的名号评点,是他评点《金瓶梅》的重要方法。学界一直没有对此予以重视,这一点应当改变。可以运用它的基本策略来解读一部分明清小说文本,因为张竹坡和同时代的作者有着共同的思维方式,表意方式。当然,也不能夸大它的作用,否则就会出现王汝梅先生所言的“导向歧途”的结果。
注释:
① 本文引用《〈金瓶梅〉寓意说》较多,为了行文方便,凡出自该专论的文字不再出注。所据版本为秦修容整理《金瓶梅》,中华书局1998年版。另外,下文凡引用关于张竹坡评点的文字,能够根据行文判断出回数和评点类型的情况下,为了节省篇幅也不出注释。
② 王汝梅《金瓶梅·前言》,见[明]兰陵笑笑生著,[清]张道深评《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版,第11页。
③ 陶元珂《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的叙事理论》,《社会科学家》1993第4期。
④ 王平《评张竹坡的叙事理论》,《社会科学辑刊》2002年第4期。
⑤ 大塚秀高《从玉皇庙到永福寺——〈金瓶梅〉的构思》(续),《明清小说研究》2001年第2期。
⑥⑦???? 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版,第592、593、580、584、592、593页。
⑧⑨⑩ 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版,第228-229、226、315页。
??? 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版,第55、274、219页。
????[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14、14、2页。
? 朱一玄编《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1986年版,第181页。
? 朱一玄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版,第580—657页。刘辉先生对文龙批《金瓶梅》的时间进行了考证,并以按语的形式附在相关条目之后,从这些按语中得知文龙批《金瓶梅》的时间在光绪六年到八年。
??[清]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69、1页。
? 本文从张锦池先生的说法,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参见张锦池《曹雪芹生年考论》,《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1期。
?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页。
? ? ? ? ? ? ? ? ? ? ? 秦 修 容 整 理 《金 瓶 梅 》,中 华 书 局 1998 年 版 ,第1504、1489、1476、9、9、1339、1466、1466、1333、1500、1482页。
? 关于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所花的时间,学界有不同的看法,张竹坡的胞弟张道渊在《仲兄竹坡传》中言:“旬有余日而批成”,这种说法与张竹坡在《第一奇书凡例》中的说法一致,笔者认为张道渊给张竹坡立传应该是秉承实事求是的态度,并且在时间上也相距不远,他的说法可信。《仲兄竹坡传》参见注? 。
?[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333页。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3页。
? 周振甫著《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3页。
? 张道渊《仲兄竹坡传》,见吴敢《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47页。
? 关于这一主题的论文很多,可以参见袁世硕《袁宏道赞〈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释》(《明清小说研究》2008年第2期);傅承洲《〈金瓶梅〉“独罪财色”新解》(《广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贺根民《〈金瓶梅〉评点题旨论》(《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等。
?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页。
? 张竹坡对孟玉楼的评点主要集中在《〈金瓶梅〉寓意说》、第七回、第九十一回的回评中。本节中的引文均出自该三处,不再出注。见秦修容整理《金瓶梅》(会评会校本)中华书局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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