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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初诗坛对曹雪芹诗学观的影响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23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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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脂砚斋批语有“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传诗之意”,此语一出,后世颇有争论,但《红楼梦》中存有大量的作者所创作的诗词则是不争的事实。这些诗词已经成为《红楼梦》的有机组成部分,起着相当重要的作用,展现了作者卓越的才华,也使小说充满了盎然的诗性美。从这些诗词以及诸多小说人物对诗词的评价、表述等话语中,我们可以窥见曹雪芹的诗学观念。诸如受沧浪诗学影响而推崇汉魏、盛唐;以意为主,反对为声韵格律所拘囿,则有晚明公安派诗学的影子等等。除此之外,笔者认为,清初诸多诗学观念对曹雪芹诗学观的形成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清初是中国诗学史总结时期的开端,对前代特别是明代复古派诗学既有批评又有继承,提出了诸多重要的诗学观念。诸如大多诗学家对儒家诗学政教传统的提倡,提出诗教说;在诗歌性情与形式关系的讨论中坚持性情优先诗学等,都对曹雪芹诗学观有较大影响。清初诗坛学习晚唐诗歌热潮的兴起,对曹雪芹在《红楼梦》小说中重视对晚唐五代诗歌的运用影响甚著。有关清代诗学对曹雪芹诗学观的影响,目前见有郭素媛《从雍乾诗坛观照曹雪芹的诗学观》一文。该文论述了雍乾诗坛沈德潜的格调说与袁枚的性灵说对曹雪芹诗学观的影响,认为曹雪芹诗学观与二人皆有相通之处,而与袁枚的性灵说更接近一些。文章论述细致,较有见地。但从整体上观照,曹雪芹诗学观的形成不仅仅受沈、袁二氏的影响,从《红楼梦》中所表现的曹雪芹诗学观念来看,清初诗坛各流派的诗学似乎都曾对曹雪芹有着深远影响。

一、曹雪芹“含蓄浑厚”诗学与清初诗教说

曹雪芹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将薛宝钗、李纨等人的诗歌创作及评诗标准皆归结为“含蓄浑厚”之诗教说,因为薛、李二人是《红楼梦》中符合封建传统观念的人物,而自孔子以来,温柔敦厚的诗教说一直是封建正统诗学观念。《红楼梦》第37回,探春起海棠诗社,“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李纨评判黛玉与宝钗所作诗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也附和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且看黛玉诗: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李纨评此诗曰风流别致,盖不虚也。此诗主旨在表达“秋闺怨女”,以拟人手法,写白海棠之白之香,其娇羞默默无人诉的形象正是黛玉的化身。想象新奇,情调浪漫,形象地描绘出白海棠的愁苦寂寞,也切合黛玉的身份与心境。

  再来看宝钗之作: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评此诗曰含蓄浑厚,亦为允当。此诗主旨在表达“珍重芳姿”,亦以拟人手法写出白海棠的端庄朴实,亭亭玉立默默不语,只以“清洁”示人。语调从容,情感蕴藉。此种海棠形象也颇符合薛宝钗的身份与心境。

  如果从诗歌本身来看,二诗不分上下,甚至黛玉诗更胜一筹,无怪乎众人看了黛玉诗,都道“是这首为上”。但是李纨评诗看重的是“含蓄浑厚”,所以,在她看来黛玉白海棠诗终让宝钗。第81回,贾政亲自送宝玉去家塾,求托代儒说道:“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曹雪芹借贾政之口直接批评贾宝玉所作诗词“不过是风云月露”而不关正事之作,是直接否定了诗歌的审美功能,间接地表达了诗词“含蓄浑厚”的要求。曹雪芹此种诗学观念与清初诗教说有较大的关系。《礼记·乐记》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只有治世之音是温厚和平的,才能安以乐,乱世以致亡国之音都谈不上温厚和平。清初,随着统治的逐步稳固,社会经济逐渐发展稳定,一批新朝培养的诗人们也逐渐走向诗坛,明清之际的乱世之音、亡国之音亦逐渐式微,反映国运蔚兴的治世之音开始占据诗坛主流。清统治者也开始提倡温柔敦厚之诗教。康熙帝《御选唐诗序》曰:“孔子曰:温柔敦厚,诗教也。是编所取,虽风格不一,而皆以温柔敦厚为宗。其忧思感愤、倩丽纤巧之作,虽工不录。使览者得宣志达情,以范于和平。盖亦古人以正声感人之义。”

  在这样的背景下,清初诗坛诗教说较为流行。曹雪芹祖父曹寅《集唐诗跋》一文,是康熙五十一年(1712)为郎廷极《舟行集唐诗》所作,称赞其“选句为诗得廿七首,逸韵天成,不假修饰。且涵泳渟泓,多归忠厚。故非胸罗海岳,与天为徒,何能驱策古人,遂我之用!”此段文字盖有两层意思:第一,称赞郎氏集唐诗多归忠厚,是站在儒家诗教立场上;第二,称赞郎氏能驱策古人,为我所用,也就是说能恰当引用、化用古人之诗,为我所用即可。这些观念对其孙曹雪芹盖有不小的影响。与曹寅相厚的清初著名诗人朱彝尊也多推崇诗教说。他在《与高念祖论诗书》说:“唐之世二百年,诗称极盛。然其间作者,类多长于赋景,而略于言志;其状草木鸟兽甚工,顾于事父事君之际,或阙焉不讲。惟杜子美之诗,其出之也有本,无一不关乎纲常伦纪之目,而写时状景之妙,自有不期而工者然。则善学诗者,舍子美其谁师也与?”朱彝尊批评唐诗多长于赋景而略于言志的缺点,认为其虽突出了赋景的审美特点,但却忽视了言志的传统,即不关乎纲常伦纪之目。他认为,只有杜甫继承了“诗言志”的诗教传统,将此传统与“写时状景”之妙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因此,他说善学诗者,舍子美其谁?关注点还是诗歌的政教功能。在《钱学士诗序》中,朱彝尊称扬钱氏“为诗虽缠绵悱恻,不失温柔敦厚之遗”,也是着眼于诗教说而进行的评价。早年与曹寅结交的清初诗坛翘楚赵执信也推崇诗教说。赵执信诗学清初冯班,对神韵说的代表王士祯多有批评,认为其诗只注重外在的修饰而缺少内在的道德意义。他曾说:“诗之为道也,非独以风流相尚而已。《记》曰:‘温柔敦厚,诗教也。’冯先生恒以规人。《小序》曰:‘发乎情,止乎礼义。’余谓斯言也,真今日之针砭矣夫!”赵执信此处批评王士祯诗独以“风流相尚”而不注重温柔敦厚的诗教说,从而表明自己重视诗教说的诗学主张。但王士祯何尝不喜温柔敦厚之诗呢?他曾说:“予读愚山侍读五言诗,爱其温柔敦厚,一唱三叹,有风人之旨。”以“温柔敦厚”称扬施润章诗歌。

  

  在清初这样明确的诗教说的熏陶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李纨评骘黛玉、宝钗所作白海棠诗,也同样表达了“含蓄浑厚”的诗学观念。但实际上,现实中的曹雪芹纵酒狂放、才华横溢、情意傲散,风流奇异而又不为贫困所缚,颇具魏晋名士任情放诞、藐视名教的种种风度。《红楼梦》也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反封建主题。因此,曹雪芹是不大可能遵从诗教说观念的。那么,他在小说中所宣扬的“含蓄浑厚”的诗学观念,在很大程度上应该是为了表现李纨、薛宝钗等人物形象服务的,毕竟二人是小说中代表并维护封建正统思想的人物。以宝钗为例,她本不主张女孩儿作诗,认为有失女孩儿本分,充满着道学气息。第37回,宝钗与湘云讨论诗歌立意问题后又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第49回,湘云与香菱高谈阔论地谈诗,宝钗笑话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持此种观点的宝钗,又因其大才而做得了好诗,《红楼梦》中的女性,也只有她的诗能与“堪怜咏絮才”的黛玉媲美。因其持有封建正统的思想,所以,她的诗歌理论与黛玉迥异。“含蓄浑厚”是宝钗诗歌理论的一个基点。

二、曹雪芹“第一立意要紧”与清初性情优先诗学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黛玉之口表达了诗歌创作“第一立意要紧”的诗学观念,立意要紧实际上讨论的是性情与格调的关系问题,曹雪芹此种诗学观念的确立与清初性情优先诗学有较大关系。《红楼梦》第48回,香菱学诗,与黛玉有一段对话:

  香菱说:“……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

  曹雪芹认为作诗过程中,立意是第一位的问题,词句究竟还是末事,只要立意正确,意趣真实,连词句也不用修饰。第37回,探春起海棠诗社,迎春和宝钗有一段对话,指出了立意的具体内容:

  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耳。

  迎春说还未赏花就先作诗,有些不妥。宝钗则认为,诗赋不过就是寄兴写情,不必见了再作。宝钗所谓“寄兴寓情”即是曹氏所谓立意,也即是我们所谓的抒写性情,体现了清初性情优先诗学倾向。

  

  

  既是性情优先,那么,形式、格调都成了次要的东西。香菱所谓“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的诗学观念,朱彝尊也有较为明确的表达。他在批评明代正、嘉以后的后七子派时说:

  

  朱彝尊尊唐,尤其宗杜。但是,在学习唐诗方面,他反对后七子派斤斤权格律声调高下于唐诗,认为那样做,将会以唐人之志为志,以唐人之心为心,诗人本身之心性将不得见出。也就是说,在诗歌立意问题上,朱彝尊强调立意要新,不拘囿于古人。《红楼梦》第38回,李纨评价黛玉菊花诗说:“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第63回,宝钗评价黛玉诗说“命意新奇,别开生面”等,都强调了诗歌的立意新奇。由此可见,诗歌创作,格调规矩竟是末事,而性情(心性)则是第一位的。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

  曹雪芹某体须学某人的诗学表述虽与袁枚不尽相同,但其诗学思维是一致的。《红楼梦》第78回更是借宝玉之口表达出诗歌题目(性情)与诗歌体格相宜的诗学观念:

  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

  宝玉认为诗歌题目须与诗歌体格相宜的诗学观念不但赢得了众人的拍手叫好,连一向古板的贾政听了,也觉得“合了主意”。什么内容的诗歌须用什么样的诗歌体格来创作,讨论的仍然是诗歌性情与形式之间的关系,最后的结论依然是性情优先。由此可见,清初性情优先诗学观念对曹雪芹“立意要紧”诗学的深远影响。

三、曹雪芹晚唐诗情结与清初晚唐诗学热



  

  

  

结 语



  注释:① 曹雪芹著,脂砚斋批,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1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书,不再注。

  ② 郭素媛《从雍乾诗坛观照曹雪芹的诗学观》,《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2辑。

  ③ 郭绍虞《历代文论选》(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页。

  ④ 玄烨《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29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38页。

  

  

  

  ⑨ 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三,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03页。

  ⑩ 沈德潜《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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