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与紫鹃命名的多重意蕴浅释·乔孝冬·宝钗丫鬟“黄莺”的命名除了暗示宝钗婚后的闺怨孤苦,还具有“解言语”“度结构”和“时迁莺”的多重意蕴;紫鹃的命名则具有“啼血”“代为人言”“不如归去”的多重意蕴;“黄莺”和“紫鹃”的命名对宝钗、黛玉的形象起到了补进和映衬作用,展示了作者的艺术匠心。
《红楼梦》 黄莺 紫鹃 意象
黄莺和紫鹃作为钗黛中心人物的补形人物,成为展示主人本质特征的能指符号。作者以“黄莺”能言补宝钗藏愚守拙,以“莺儿织柳”暗示宝钗对世俗生活的辛苦经营,而“牵莺”意象则表明宝钗对正统道路的热衷追求;以“紫鹃”啼血补黛玉还泪,以“紫鹃留镜”暗示宝黛爱情的镜花水月,杜鹃的啼鸣“不如归去”反复渲染了黛玉精神世界孤独无依的漂泊处境。“黄莺”和“紫鹃”对宝钗、黛玉的形象起到了补进和映衬作用,但是“忽喇喇大夏倾”,“空使鹃啼燕(莺)妒”。“黄莺”和“紫鹃”的悲剧意象展示了两种不同“人生价值”在封建末世的毁灭,也表达了曹雪芹痛苦矛盾的人生观和特有的艺术匠心。
一、黄莺命名的“解言语”“度结构”和“时迁莺”的多重意蕴
1.“娇莺解言语”
宝钗藏愚守拙、罕言寡语、安分守时,然而其贴身丫鬟偏偏叫黄莺。《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玉于莺儿打络时哓哓诘问:“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在王希廉评本《红楼梦》的六十四幅插图中,黄莺的评语是“小名儿真不枉唤作莺莺”,象征花卉是“樱桃”。《吕氏春秋》载“樱桃”曰“为莺鸟所含,故曰含桃”。樱桃成熟期早,有早春第一果的美誉,号称“百果第一枝”。据说黄莺特别喜好啄食这种果子,因而名为“莺桃”。“樱桃”又常常喻指女子小而红润的嘴,唐李商隐《赠歌妓》诗之一:“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宋晏殊《少年游》词:“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依约驻行云。”加之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怡红公子”挨打后,“倚枕覆鸳衾,隔帘莺百啭”,自然是“早不胜其情”了,更兼莺儿说起宝钗不为外人道的好处来。洪秋蕃在《红楼梦抉隐》中也说:“莺儿,善为枝上啼以惊人梦醒之鸟,宝钗教令笼络宝玉,即游扬其主之美以唤醒梦梦之人,故曰莺儿,而氏以黄。或曰:黄金莺,黄金缨也,宝钗用以络玉,故名,亦通。”清人解盦居士在《石头臆说》中说:“莺儿姓黄,谓其巧言如簧也。倩莺儿打络子以络通灵宝玉,明是遣巧言如簧者以笼络宝玉之心也。”在钗黛妻本位之争中,王夫人早已相中宝钗,宝玉挨打后,宝钗又得老太太赞誉,“两两黄鹂色似色,袅枝啼露动芳音。春来幸自长如线,可惜牵缠荡子心”。聪明的黄莺儿巧结梅花络,似乎明白顺从了家长的意思,有意无意去牵了一根长线,用金线配通灵宝玉络子,金玉姻缘已经联络也。不过,莺儿虽巧,与宝钗的关系并不像黛玉与紫鹃那样贴心贴肺,紫鹃可以冒着风险“情辞试莽玉”(第57回),可以推心置腹与黛玉说一番“老健春寒秋后热”等黛玉日夜悬想的知心话。但是莺儿与宝钗在贾府有着严格的主仆身份,第8回宝玉前来梨香院探望宝钗,宝钗提出要看他胸前的那块玉,小说写到,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莺儿笑道:“是个癫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王希廉评曰:“宝玉之玉是宝钗要看,宝玉递送;宝钗之金锁,却是丫鬟莺儿口中露出,大方得体,不露痕迹”。脂批曰:“不着而着,莺儿口中说出方妙。”通灵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金锁上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意思相近,明显是一对儿,莺儿自然能看出来,“钻心虫”宝钗嗔莺儿不去倒茶,为莺儿说出“两句话是一对儿”提供机会,王希廉赞誉宝钗这种暗示“大方得体,不露痕迹。”其实莺儿想借机打趣一下骄矜的小姐和多情的公子也不可知,冷美人宝钗适时打断莺儿的话并令其倒茶,得体而又恰到好处地把握了与年轻男子相处的分寸与距离,显示了闺中小姐的矜持之态。莺儿活泼热情,宝钗高度理性冷静,难怪王希廉评本《红楼梦》的六十四幅插图中盛赞宝钗“全不见半点轻狂”,象征花卉是香气馥郁的“玉兰”。第六十七回写贾琏偷娶尤二姐事发,莺儿从凤姐处回来问宝钗,钗答:“各人家有各人的事,咱们那里管得,你去倒茶去罢。”宝钗待人亲厚,但看重尊卑等级的秩序,主奴间界限分明,宝钗的心思莺儿未必明了。第二十回写钗、菱、莺三人与贾环赶围棋。贾环掷骰子时,“莺儿拍着手只叫‘幺’”,庚辰本侧批“好看煞”。双行夹批“娇憨如此”。贾环输了却要拿钱,莺儿不许,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宝钗训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宝钗在贾府讲究人情世故,未必不知莺儿是冤枉的,但是为了各方面的人情与利益,只能命莺儿放下钱来,莺儿作为宝钗的副小姐向来自命不凡、讲究身份,而遭宝钗训斥,不服却又无奈。第五十九回“莺儿织柳”惹风波,宝玉让春燕带她娘去给莺儿赔礼,却要春燕瞒着宝钗,怕是莺儿反受教导。“隔叶黄鹂空好音”,身份意识使得珍重芳姿的宝钗与娇语解言的莺儿始终是隔了一层。
2.“黄莺度结构”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一节中,莺儿性格表现是非常活泼调皮,聪明可爱。她是奉宝钗之命向黛玉要蔷薇硝的,可她偏不直接去要,编成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送给黛玉,黛玉夸她手巧,篮子别致有趣,并命紫鹃挂起来,见黛玉高兴了,才提要硝之事。黛玉当然乐意给她,忙命紫鹃去包了一包。可见她很工于心计,熟悉人情世故。莺儿心灵手也巧,问蕊官:“你会拿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并对蕊官说:“什么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第五十六回写到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平儿要宝钗把香草的管理交给莺儿妈时说:“上回她还采了些晒干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不成?”可见莺儿织柳的手艺是家传,且经常送这些编织品给大观园的姑娘们玩。嗔莺咤燕是宝钗与探春协作临时管家生出的一枝新的藤蔓,莺儿折掐花柳自然会引起已经承包了园里管理花草的婆子们的不满,并为此发生了争执。当燕儿告诉莺儿不能掐花时,她全不在意:“别人折掐使不得,独我使得,”一个“独”字,显得其心理上的霸气和强势。当春燕姑妈骂春燕时,她却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子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使得春燕娘与春燕矛盾加剧,弄得打起来了,莺儿才上前拉住,笑道:“我才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当婆子说:“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里,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此时莺儿才一反常态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说着便坐下,仍编柳篮子。最后莺儿赌气将花柳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莺儿既任性淘气又工于心计,唯我独尊且强硬执拗,通过有意无意的玩笑形式嫁祸于人,引起争执后一走了之,与“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宝钗想出的“金蝉脱壳”的法子如出一辙,戚序本中,脂砚斋在回后对这一场面高度赞赏:“苏堤柳暖,阆苑春浓,兼之晨妆初罢,疏雨梧桐,正可借软草以慰佳人,采奇花以寄公子。不意莺嗔燕怒,逗起波涛;婆子长舌,丫环碎语,群相聚讼,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嗔莺咤燕”这一小事件写出了宝钗、莺儿作为亲戚在贾府的强势地位,这种强势地位的取得与她们主仆二人做人的“机巧”密不可分,难怪脂砚斋说“又是一样烘云托月法”。
3.“时节正迁莺”
“迁莺”本来指迁升飞翔之黄莺,《诗·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汉郑玄笺:“迁,徙也。谓乡时之鸟出从深谷,今移处高木。”后来演变为进士及第。李商隐诗曰:“旧居连上苑,时节正迁莺”“迁莺恋嘉木,求友多好音”“悔逐迁莺伴,谁观择虱时”。钱起诗曰:“昔年莺出谷,今日凤归林。”“莺和红楼乐”,在元妃省亲,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宝钗诗曰:“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可能是从李商隐《喜舍弟羲叟及第上礼部魏公》的“朝满迁莺侣,门多吐凤才”这句诗化来,宝钗恰如解言之娇莺,颂贵妃为凤鸾,赞誉贾府继承人宝玉等终将“迁莺”。“迁莺”即及第高中,蟾宫折桂。宝钗作为一名皇商的女儿,注重现实的功利性,希望宝玉能走仕途经济,宝玉通过八股文章,孔孟之道,最后搏得个进士及第,最符合封建社会主流价值观,宝钗丫鬟的命名,除了“高柳喜迁莺出谷”的莺儿,还有中举后朝廷赐杏花宴的文杏,都带有仕途经济的功利性,宝钗的功利从社会性或宜家看,有其独特的价值,也最易受到元妃等家族当权者的赏识。
4.“梦断辽阳音信”
《红楼梦》中人爱演爱听《牡丹亭》。《牡丹亭·惊梦·绕池游》唱词云:“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梦回莺啭”以莺音入梦,醒梦。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在传统闺怨诗词中,由“莺啼”想到辽阳音信而惊梦、醒梦,陆龟蒙《偶作》“争奈流莺唤起来”,杜牧《即事》“又被流莺唤醒来”,花蕊夫人因此迁怒黄莺要“故将红豆打黄莺”,由“黄莺”而梦辽阳,也暗示了闺中孤苦别离,具有悲剧意蕴。宝钗费尽心机成为宝二奶奶,虽然属于符合主流社会价值观的优秀人才,但已无力挽救这个百年家族走向末路、一败涂地的命运,最终眼睁睁看着宝玉出家,她自己也逃不过独守空闺的凄凉命运。
二、紫鹃命名的“啼血”“代为人言”“不如归去”的多重意蕴
1.“啼血凝碧紫杜鹃”黛玉丫鬟有紫鹃、雪雁,令人想起“泪血染成红杜鹃”之句,雪雁为“雪中之雁”,亦给人不胜凄凉之感。解盫居士云:“婢名紫鹃、雪雁者,以喻黛玉一生苦境也。盖鹃本啼红,而乃至于紫,苦已极矣,而又似飞鸿踏雪,偶留爪印,不能自主夫西东也。”关于杜鹃鸟的典故先见于汉扬雄《蜀王本纪》,其后晋常璩《华阳国志·蜀志》、南朝宋刘敬叔的《异苑》及《禽经》都有录:“后王有曰杜宇,号曰望帝,法尧舜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华阳国志·蜀志》:“隐化为杜鹃鸟,或云化为杜宇鸟,亦曰子归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禽经》因此载杜鹃鸟又名杜宇鸟、子归鸟、子鹃鸟、催归鸟等,这则典故由于故事的凄恻和杜鹃鸟啼的凄苦而经常被人们所引用,借以抒发愁苦和坚贞。“啼血凝碧紫杜鹃”,周朝的忠臣苌弘被杀,贮血三年化作碧玉。望帝让位后隐遁西山,化为杜鹃鸟,至春月间则昼夜悲鸣不止。紫鹃,紫是高贵而神秘的颜色,鹃是花名也是鸟名,子鹃这个信息载体,载有愁恨冤怨、思归、啼血泪的规约性内涵。“潇湘梦醒泣啼鹃,大可伤心木石缘”,潇湘馆内的湘妃竹,正是黛玉的伤心“泪”所化,隐喻黛玉孤寂苦楚的一生,诉说了黛玉“情”的不圆满,杜鹃啼血,则点出了黛玉生命的归处,李商隐诗“蜀王有遗魄,今在林中啼”,谭用之《忆雨中》诗云“林间有竹湘妃泪,窗外禽多杜宇魂”,潇湘还泪与杜鹃啼血,恰恰显示了主仆之间的生命同构关系。
2.“落花飞处杜鹃愁”
紫鹃原系鹦哥改名,鹦哥是富有智慧的鸟儿,其在我国古代文化意蕴中,有着灵性、聪慧、善为人言的象征。何镛《花槛调鹦·忆帝京》题咏的是第三十五回鹦鹉念《葬花词》中诗句,林黛玉坐窗下调逗鹦鹉的情景。姜祺有《红楼梦诗·碧纱十二梦林黛玉》,其诗全文为“脉脉含情苦未酬,盈盈欲泪搵还流。啼鹃哀雁憨鹦鹉,销尽秋窗风露愁”。潇湘馆里的鹦鹉和丫鬟紫鹃、雪雁都与林黛玉有着重要的关联。复轩主人张新之曾经说过:“是书名姓,无大无小,无巨无细,皆有寓意。”鹦哥这一名字原与鸳鸯等响应“皆是贾母的文章”,而经黛玉一改为紫鹃,新雅不俗,寓有深意。黛玉的鹦哥可以把她素日念的《葬花吟》原文念出,可见其有代黛玉之言的寓意,所以“鹦哥”即“紫鹃”,后文的“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是紫鹃之问,更为代黛玉发声,而全书可代黛玉发声的,除了潇湘馆可以吟诵《葬花吟》的廊间鹦哥,也就只有亦亲亦友的紫鹃姑娘了。薛姨妈赶在亲生女儿婚事之前,急急为侄儿薛蝌提亲,欲以此触起贾母之兴,却就势以成“金玉良缘”。“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第57回)就在一个人人都有话说、人人都不开口的生活关口上发生的,就在大家运足了内功打“太极”的时候,紫鹃自然而又突兀地站了出来,做了一件惊动贾府的大事,她施展了一番聪明而又傻气的小计谋,托辞黛玉“家去”,宝玉以为真,以致神经昏迷。最后还是紫鹃认为顽话,才苏醒过来。紫鹃暗暗地替黛玉筹划,她推心置腹与黛玉说了一番话: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紫鹃的这些话,正是黛玉日夜悬想的。贾府里处处争财夺势,讲势力、耍阴谋,说话干事都要察言观色,见风驶舵,无论主子奴才,都想方设法讨好有势力的人,以从中得到好处。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斗争中,紫鹃与黛玉洁身自好,既不奉承谁,也不算计谁,同隐忧,同受害,始终保持着做人的真本色。黛玉曾揣度宝玉:“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而不重人的呢?”(29回)“金玉相对”之说,始终像一座大山横亘在宝黛爱情的关系中间,它具有无形的巨大威力,常常使黛玉不安,焦虑和悲观。紫鹃一番话超出了一般婢女,其赤诚忠贞也使黛玉心倍添伤感,待她睡了,便直泣了一夜。
薛姨妈为了试探黛玉,故意在潇湘馆说到了宝玉的婚事,竟说出“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紫鹃听到后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第57回)至情至性的发问几乎将老奸巨猾的姨妈问倒。张子梁《评订红楼梦》曰:“岂料人急智生万难措辞之时,却将一戏语轻轻挡过,人但知姨妈之才捷,而不知作者之心苦也。盖紫鹃之愚,愚于忠也;姨妈之智,智于奸也。天下人大抵如斯,又岂独紫鹃姨妈哉?”李辰冬《红楼梦研究》认为:“这一次,更给黛玉一种信任;可是故事也就从此转变了。”紫鹃后来留下一面菱花镜子给宝玉,西汉时,民间即有以铜镜为表记的习俗,镜子可以映物,也可以证心,以镜铭志,紫娟的这面镜子有作为“木石定萌”的鉴证之意,也透露出了作者那企图隐瞒的故事结局:物在人去,镜花水月。
3.“化作啼鹃带血归”
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不信呵去那绿杨影里听杜宇,一声声道‘不如归去。’”《埤雅·释鸟》:“杜鹃,一名子规。”《本草·释名》:“其鸣曰不如归去。”子规民间俗称布谷鸟,又相传子规鸟为屈原妹妹屈么姑的精灵所化,每年农历五月昼夜不停地鸣叫,其声甚哀,近似于“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凄切的声音常常使人想起归乡之意。李白诗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余靖《子规》:“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易堕将干泪,能伤欲断魂。名缰惭自束,为尔忆家园。”蔡京《咏子规》:“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叫远林。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沈。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肠断楚词归不得,剑门迢遰蜀江深。”杜荀鹤的《子规》:“楚天空阔月成轮,蜀魄声声似告人。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张羽《杜宇》诗:“国亡知几代,啼血转声频。尔自无归处,何须苦劝人?”紫鹃隐喻了“不如归去”寻求意象。
黛玉的前身为“绛珠草”,绛珠生长在西方灵河岸边,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绛珠因水而生,她到人世的唯一目的就是还泪。水(意象)总是不停地流,其深厚底蕴便是主体情感之流的不可遏止和绵延无穷。黛玉还泪的神话意境,作者虽为其冠以“潇湘妃子”的别名予以提示,但鹃鸟善啼啼至出血的凄切,没有疑问更增加了黛玉哭泣感人的力量,构成一副深蕴的意境。紫鹃其名,正为杜鹃啼血,以应潇湘妃子千般眼泪滴成红血之意。黛玉的泪多,是因为黛玉父母双亡,俯仰由人,孤苦孤立,黛玉又是个情感丰富而又敏感的人,她比同龄的女孩儿更早直面风剑霜刀,而思归之泪加强了她对自己身世的感叹内涵。小说中每每写到紫鹃常见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好端端泪流不止。《红楼梦》第六十七回,黛玉收下了薛蟠从江南带来由宝钗分送给她的礼物,由睹物而思乡,由思乡而伤己:“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里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不觉又伤起心来。”黛玉与宝玉相处中,黛玉的口头禅常是“我回家去”“明儿我死了”“不如归去”被反复表现。多情公子宝玉在“情不情”“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的爱情游移期,黛玉试探道:“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也跟了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黛玉虽有贾母疼爱,宝玉呵护,但客居之感仍十分强烈,她在贾府唯一的精神寄托便是与宝玉的知己之爱,黛玉“家去”抑或“死了”,是现实中寻求精神寄托而不得的苦闷心声。
《红楼梦》第七十回黛玉诗云“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子规的泣血啼鸣“不如归去”,犹如黛玉之命中谶语。林黛玉因父母丧死,寄人篱下且病体支离,内心极其敏感,对爱情既渴望又绝望,“家去”和“死亡”对黛玉而言是人生苦难的避风港,“家去”不得,“死亡”就变成获得自由的唯一归途。在经历俯仰由人的辛酸、柔弱孤独的发展后,终极不再随波逐流、走向化尘而去的结局,尤其最后竟香消玉散,泪尽逝于京都,至死都未归家,只能嘱托身后将本身的骸骨送回父母身边。紫鹃命名取义又刚好含蕴了黛玉思归的愿望和终不得归的悲剧结局。
紫鹃的性格是随着黛玉的遭际、死亡而不断净化、不断提高的,表现出感人的心灵美。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心高气傲,从不趋炎附势,讨好奉承。她寄居贾府,孤苦伶仃,没有一点势力,在这种情况下,紫鹃并没有去逢迎讨好贾母、王夫人等封建家长,反而将全部心思用在关怀照顾黛玉身上。尤其是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已江河日下,而人们都将热情献给即将登上宝二奶奶宝座的薛宝钗时,紫鹃依然守在黛玉身边。“化作啼鹃带血归”,家去不得,黛玉最终选择死亡,死去的又何尝不是紫鹃自己?黛玉死后,她曾思前想后:死的已经死了,“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宝玉想去看她、安慰她。小说写道:“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里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里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么,呆呆的坐着。”终于在送黛玉灵柩回来之后,奉惜春事佛,出家去了。朱作霖《红楼梦文库》曰:“紫鹃之奉惜春以事佛也,怼宝玉故也。鹃之于湘妃(黛玉)谊甚挚,妃之荣枯实共之。此则身虽生而心已死者也。”所以紫鹃的事佛,和宝玉的出家一样,都不是出于对宗教的虔诚,而是对现实、对人生“心死”的表现。真正虔诚于宗教者,其心并未死,心中尚有一个活着的“神”,而只凭借宗教的清净之地以寄寓残生,摆脱苦恼者,心中既无膜拜之真神,又无有价值意义的人生,其心才是真正已死者。实际上,紫鹃和宝玉的出家,都是现实苦难的表现,又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鲁迅在那个人生大困顿的时代提出了“不是死,便是生”的人性特征;紫鹃在那个冷酷黑暗的社会,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她活下去的么?曹雪芹是描写“死亡”的高能作家,他对死亡的处理主要是采取了两种形式,一是写其灵与肉俱毁,离开人世,“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诸如林黛玉、晴雯者是也。一是写其心死,“万念俱灭”脱离红尘,诸如贾宝玉、紫鹃者是也。作者通过对死亡的处理,将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并由此以震撼人的心灵。紫鹃就是在伴随着林黛玉的死亡而走上“死亡”的一位可歌可泣的姑娘。《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黛玉之死是莫大悲哀的,也表示了那个时代的莫大悲哀;紫鹃和宝玉的“心死”也是莫大悲哀的,不也是同样表示了那个时代,《红楼梦》现实地写出了这种至情至性的美在各种不同形式中的毁灭,写出了应该如此而在当时又无法如此的悲剧冲突。
三、结 语
纵观红楼,黄莺和紫鹃是曹雪芹精心组织结构的双笔对峙的补形人物,隶属于中心人物,构成中心人物形象塑造性格刻画的重要成分,正如宝钗嗔黄莺不去倒茶,黛玉嗔紫鹃不许去倒茶,两位丫鬟的抗旨不听,使得主客之间、丫鬟之间有着一种交错呼应的精神与情感相互扶持和映照的意义。曹雪芹对这些主仆形象、性格趣味盎然的艺术创造,都是极为用心又绝不雷同的:个性鲜明又相辅互补,耐人寻味又相映成趣。黄莺配金钗,紫鹃配黛玉,从色彩上包含着作者“黄金紫玉”之瑞的寄托。黛玉《葬花吟》云:“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黛玉悲叹在世俗生活中无法用“羽毛”用“春泥”去营构人生的香巢;对应黛玉无力为精神家园找到“得其所在”的哀伤,“莺啼选稳枝”,宝钗和黄莺以其细心和精明为自己营建了一个世俗生活的鸟巢,然而偏偏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忽喇喇大夏倾,苦苦经营的一切,到头来也是“人去梁空巢也倾”。南北朝萧子显:“翻莺度燕双比翼,杨柳千条共一色。但看陌上携手归,谁能对此空相忆。”宝玉《冬夜即事》哀叹“梨花满地不闻莺”,柳叶渚的柳堤之上,晨妆初罢,疏雨刚过,梧桐新绽,土润苔青,阆苑春浓,莺莺燕燕在“叶才点碧,丝若垂金”柳树丛中穿梭,昨日之情事如绘,如今却“牡丹花谢莺声歇,相忆梦难成”“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无论是黄莺还是杜鹃,都是青春的摧折,美的凋谢,是生命之流的突然中断,都令人为之黯然神伤。钗黛及其贴身丫鬟的悲剧性命运,揭示了一个红颜薄命永恒的主题。青春与生命的短暂,芳时难留,烟景不再,任何一次美的零落都会触发难言的愁恨。正如涂瀛《红楼梦论赞》曰:“世俗之见,往往以经济文章为真宝玉,而以风花雪月为假宝玉,岂知经济文章,不本于性情,由此便生出许多不可问不可耐之事,转不若风花雪月,任其本色,犹得保其不雕不凿之夭。”许叶芬《红楼梦辨》:“人固不可无高人之行,然高人之行,人非之。人固不可有随俗之见,然随俗之见,人好之。黛玉、宝钗,殆其人乎?”既然人生的内容无论像黛玉那样去追逐精神自由的畅适,还是像宝钗那样留意于仕途经济做个“正圣”人,即做一个合乎文化规定的人,都无法挣脱封建末世的悲剧命运,社会的腐朽、残酷、不公已经无法改变,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梦入黄莺紫殿阴,天津空费杜鹃心”,杜宇残啼和莺花世界,终将归于红楼一梦,梦觉之时“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作为“旁观冷眼人”敏锐地感到了时代的“兴衰兆”的曹雪芹,感叹人生的出路或许只在于看透“生死穷通”,《庄子·让王》曰“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可现实生活中又有谁真正能对“生死穷通”已然了悟,悟透禅机呢?也许只有借助情僧、借助色空罢了。注释:①⑤ 《红楼梦古画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②⑦ 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卷三,解盦居士《石头臆说》,中华书局出版2008年重印。
③④⑥⑧⑨ 刘继保、卜喜逢《红楼梦名家汇评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版。
⑩ 陈文新《红楼梦的现代误读》,齐鲁书社2008年版。
(责任编辑:倪惠颖)
乔孝冬(1970—),女,连云港人,文学硕士,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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