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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宝鉴》批语·署名梅溪批语·东鲁孔梅溪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7233
·张义春·

  甲戌本第一回有针对“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而作的眉批一条: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以下称《风月宝鉴》批语)

  甲戌本第十三回有针对“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而作的眉批一条:

  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石头记》中署名梅溪的批语仅只一条。笔者注。)

  以上两条批语有三点让人深思:一曰“东鲁孔梅溪”何人?一曰署名梅溪者何人?一曰《风月宝鉴》批语系何人之批?新红学以来,胡适、吴世昌、吴恩裕等学者曾经从不同角度研究过以上三个问题中的一个或一个问题中的一面。其实这三个问题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将这三个问题作为一个问题去考察,笔者认为:署名梅溪者即《风月宝鉴》批语作者即东鲁孔梅溪。

  胡适披露,顾颉刚曾经主张梅溪即东鲁孔梅溪,然顾颉刚氏何处陈述该观点,如何证明该观点,一概无从查考。笔者怀疑顾颉刚主梅溪即东鲁孔梅溪或仅在他与胡适的通信或谈话中提及,并无切实的分析与证明。

一、署名梅溪者即《风月宝鉴》批语作者即东鲁孔梅溪

脂批情况复杂,明晰具体批语之著作权不易。但有两类可以索隐钩沉。一是有具体署名的批语;一是虽然无具体署名、但这些批语的内容反映作品正文与批书人有关系。所谓批语内容反映作品正文与批书人有关系,一是指作品某处正文表现的是批书人曾经的生活,而批书人的批语正好是揭示了这一点;一是指作品某处的创作采纳了批书人的大好建议,而批书人的批语正好是披露了这一点。

  《石头记》中反映作品正文与批书人有关系的批语很多。下面胪列五条为证。

  1.庚辰二十二回眉批:“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

  2.庚辰本第十八回侧批:“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

  3.甲戌本第十三回回末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4.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余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今(令)余想(悲)痛血泪盈面。”

  5.甲戌第二回眉批:“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与前面所引的批语一样。《风月宝鉴》批语的内容也反映了作品正文与批书人有关系。其中“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正文,是梅溪这个批书人(亦即孔梅溪)曾经的行为,而针对这句话的批语则是梅溪对曾经行为的说明与解释。这种情况换个说法是,批书人是作品所叙述具体事实的当事人,而相对应的批语则是当事人解释说明当年之事。

  本文的核心论点是:署名梅溪者即《风月宝鉴》批语作者即东鲁孔梅溪。此点除前面分析之外,另有证据三个:

  1.因为作品正文曾经提到东鲁孔梅溪题石头记故事为《风月宝鉴》,而孔梅溪与梅溪是一种隐去姓氏的关系,这样东鲁孔梅溪与梅溪极有可能是一人。

  2.《风月宝鉴》批语内容很值得玩味。“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反映批语作者对曹雪芹兄弟认识之早,棠村序《风月宝鉴》反映批语作者对曹雪芹兄弟认识之广,“今棠村已逝”反映批语作者与曹雪芹兄弟认识之久……以如此丰富的信息,若非曾经经历过,若非当事人,是断不能作出的。

  3.《风月宝鉴》批语最值得重视的地方是一个“余”字。“余”是批书人自称,更是批书人作为当事人的证明。因为有这个“余”字存在,《风月宝鉴》题名人与《风月宝鉴》批语作者就合二为一。完全可以想象,因为“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讲的就是批书人的事,是批书人曾经的行为,所以在读到这个句子时,批书人梅溪,亦即东鲁孔梅溪,应该是有惊讶有意外,随之则心有灵犀。此情此景一如宝玉初会黛玉,仔细打量毕,随口而有的一句就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有如此的大好感受支配,于是他欣然命笔交代问题的来龙去脉。

二、“今”字辨证兼论吴世昌观点

吴世昌高度看好《风月宝鉴》批语,之所以如此是希望借此构建其著名的观点——“棠村小序分明在,红学专家苦未知。”吴世昌认为这条批语的作者是脂砚斋,从这个前提出发,他提出《石头记》早期抄本的一些回前总评,包括第一回前面“此开卷第一回也”以下一大段文字等,均是棠村为雪芹旧稿《风月宝鉴》所作的序文。在吴世昌看来,“故仍因之”之“仍”是依旧,“因”是因袭,“之”则为代词,代棠村序文。

  笔者不赞成吴世昌的观点——“故仍因之”之“之”代棠村序文,笔者以为“故仍因之”之“之”代《风月宝鉴》。如本文论述成立,亦即《风月宝鉴》批语作者即梅溪,吴世昌之观点自不足观。但这条批语有一个字与拙论过不去——“今棠村已逝”之“今”。“今”一般释义为现在,置之《风月宝鉴》批语下,则为批书人作批时间。这样棠村去世,就可能在“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之后。倘若如此,“故仍因之”之“之”就可能代棠村序文,而吴世昌曾经的观点则顺理成章。因为:既然“今棠村已逝”之“今”指作这条批语的时间,那么在东鲁孔梅溪给石头记故事题名《风月宝鉴》时,这个棠村估计还活着,这样就不存在为纪念棠村而题石头记故事“曰《风月宝鉴》”。

  吴世昌的观点已经被多数红学家拒绝,日本学者伊藤漱平对其批判具有颠覆性。不过笔者更在意这个“今”字之乾坤。“今”释义为现在,这铁板钉钉、毫无疑问。但涉及具体语言实践,“今”有时则不可解释为现在。汉语语言中,“今”一不小心就会被误用。对此我们从《石头记》以及脂批中寻找一些例证分析。

  1.“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

  这是《石头记》第一回石头的一句话。其中“今之人”之“今”就不可认为现在,作者也不希望读者理解为现在。因为没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属古今之人都存在的情况。

  2.“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

  以上为《石头记》第一回癞头和尚求甄士隐的话。针对这里的描写甲戌本有这样一条眉批: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这条批语“今”的意思也绝对不是现在,即批者作批的时间。因为如果“今”是现在,即批书人批书时,这与作品创作在前评点在后矛盾。所以此处的“今”的意思是这里。不是现在“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而是这里、亦即曹雪芹这里的描写“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

  3.“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以上是《石头记》第三回的描写。针对这里的描写甲戌本有这样一条侧批:

  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这条批语同样有一个“今”字,如果理解这个“今”字为现在,估计也与批语作者主观上要表达的思想有出入。因为:“老师依附门生”、“以收纳门生为幸”,于中国古代普遍存在,属所谓之古今通弊,并非这位批者批《石头记》时才有。所以,这里的“今时”应理解为历来,这样才比较符合作者的本意。

  以上三例而外,脂批中表时间之词被误用者还有“近之”、“近世”、“近时”之类,况还很普遍。如:“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可笑近之园庭,行动便以粉油从事”,“近世浮华子弟齐来着眼”,“近时之家,纵其儿女哭笑索饮”。

  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以上“近之”“近世”“近时”之类,与工具书所解释之意义距离很大。这些请读者自己体会琢磨。对此笔者分析其中之一句——“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

  这句批语因王夫人房间之靠背、引枕、坐褥等均为半旧而有。实在难以想象,难道只是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才动辄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吗?这里的“近之”不过是批语作者因固定行文习惯的干扰而误用。脂批曾多处批评不良现象。问题还真奇怪,于不良现象的时间界定,脂批都用“近之”“近世”“近时”等。阅读脂批有一秘诀,如果出现“近之”“近世”“近时”等字眼,这些脂批则肯定为愤激骂世之文。所以虽然脂批如此说,其实这些词并不意味这些现象的出现或存在都在其所限定的时间段中。于此《石头记》第一回有一个例证绝好。此回曹雪芹借石头之口批评小说创作雷同因袭之不足观:“历来野史,皆蹈一辙……”,可见小说创作存在不良现象是历来如此,并非脂批作者所谓之“近之”。

  在前面分析的基础上,估计“今棠村已逝”之“今”字,也属被误用,也不可理解为现在,它实际希望表达的意思是“彼时”,即东鲁孔梅溪题名石头记故事为《风月宝鉴》的时候。

  如以上分析不差,拙论不证自明。为证据更充分,拟继续申述。月晕而风,础润而雨,现象之背后都有原因深刻存在。现在(即“今”)、“彼时”属不同的时间概念,幼稚者尚可辨析明白。但梅溪却因何糊涂如此,混淆这两个词之泾渭,这关系“今”字易被误用,更关系梅溪、棠村的情感深厚。

  梅溪应该是曹雪芹与棠村的一个资深的朋友。“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旧有”不仅说明除《石头记》外曹雪芹还创作过《风月宝鉴》,也说明梅溪对曹雪芹与棠村的知情之深之早。因为如此,在棠村去世之后,梅溪一直沉浸在对棠村的思念中,所以在写这条批语的时候,虽然棠村已经去世了,或者说去世已经很久了,但一个“今”字不仅表现了梅溪因思念棠村而有的神思恍惚与思维混乱,也突出了梅溪对棠村的念念不忘,而且更把犹如朋友才刚去世的痛心渲染的淋漓尽致。

  上面以《石头记》以及脂批为例,曾论及在语言实践中表示时间的词易被误用。其实也存在这些词虽非误用,但属泛指的情况。时间概念一般是明确的具体的。但如遇这样的情况,也不可按字面意义理解。以下以一首诗为例分析。

  四十萧然太瘦生,晓风昨日拂铭旌。

  肠回故垅孤儿泣,泪迸荒天寡妇声。

  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

  故人欲有生刍吊,何处招魂赋楚蘅?

  ——清·敦诚《挽曹雪芹》

  以上敦诚《挽曹雪芹》诗有表时间之词——“昨日”。“晓风昨日拂铭旌”,于所有红学论述中,笔者还未见到有人解释这里之“昨日”为敦诚赋诗之前天。事实上这里之“昨日”是泛指,与曹雪芹下葬时间无涉,而是借时间不远、时间具体渲染伤痛无限。时间不远,表敦诚于曹雪芹记忆犹新;时间具体,表敦诚于曹雪芹感情真实。事实上即使曹雪芹已死去很久,但如客观叙述,抒情就难免虚假。

  敦诚《挽曹雪芹》外,另有相当的古诗用“昨日”这一时间概念,且用法基本同敦诚诗。如[唐]朱褒《悼杨氏妓琴弦》之“昨日施僧裙带上,断肠犹系琵琶弦”;如[唐]李商隐《昨日》之“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如[唐]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如《红楼梦》史湘云咏白海棠之“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三、论胡适的观点

胡适曾经首先关注梅溪何人?胡适认为:“梅溪似是棠村的别号。”他说:“《风月宝鉴》乃是雪芹作《红楼梦》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处不说曹棠村而用‘东鲁孔梅溪’之名,不过是故意作狡狯。梅溪似是棠村的别号,此有二层根据:第一,雪芹号芹溪,脂本屡称芹溪,与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二句上,脂本有一条眉评云:‘不必看完,见此二句,即欲堕泪。梅溪。’顾颉刚先生疑此即是所谓‘东鲁孔梅溪’。我以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

  胡适的观点对拙论威胁极大。如真理在胡适一边,亦即梅溪即棠村别号,《风月宝鉴》批语之著作权就没有梅溪的份了。梅溪即棠村,一个人在评点作品时说自己“已逝”云云乃天方夜谭。查胡适全部论述,他没有讨论《风月宝鉴》批语著作权归属,但从胡适的观点出发,《风月宝鉴》批语的著作权应属梅溪而外的其他脂批作者。这个我们不妨称之为脂砚斋。

  《石头记》批语众多,但任何一条必须经受两点论衡。一是任何一条批语都属批者对正文描写有兴趣有认识的结果;一是任何一条批语的内容不仅是具体的也是可解的。以这两点为标准评判胡适的观点,胡说问题很大。

  1.前面曾经论及,因题石头记故事曰《风月宝鉴》,属梅溪曾经的行为,梅溪见曹雪芹的描写涉及自己,一时心有灵犀,就挥笔作批。脂砚斋则不然,他不是当事人,他没有理由因这里的描写而激动。即使他对这里的描写也有兴趣也有认识,但他的兴趣与认识远没有梅溪那样强烈而具体。《石头记》第一回,曹雪芹曾经介绍过作品的多个异名。梅溪仅批其中一个而忽略另外的几个,是因为这一个与自己有关,而其余的几个事不关己。脂砚斋非《风月宝鉴》题名人,他既然针对《风月宝鉴》说话,估计不至于冷落另外的几个。

  请允许对脂批的特征做些有利于证明拙论的总结。脂批之特征有两点:一是脂批是分类别的,一是对作品具备类别意义的描写脂批很少厚此薄彼。所谓脂批是分类别的,搜剔刳剖、明白注释作品文法者是,预示人物命运结局者是,藉书中万象调侃针砭书外人情世故者是……所谓对作品具备类别意义的描写脂批很少厚此薄彼,《好了歌解注》暗含迷局多少,脂批就揭底里多少;作品人物名字寓意多少,脂批即点化多少;作品所涉地名有何等乾坤,脂批则分析多少……明乎此,笔者觉得既然脂批对作品类别意义的描写一视同仁,那他就没有理由冷落与《风月宝鉴》同属一个类别的另外几个作品异名。《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要么都不理睬,要么都理睬,仅对《风月宝鉴》搞特殊化,这是什么道理?所以《风月宝鉴》批语,不可能是脂批,而有可能是梅批。因为只有梅批才可以解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问题。

  2.胡适的观点一正一副,正、副之间关系一如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者,“梅溪似是棠村的别号”是也;副者“东鲁孔梅溪”之名乃曹雪芹故作狡狯是也。脂批曾经说:曹雪芹不仅狡猾,还“狡猾之甚”,所以胡适主曹雪芹故作狡狯亦属根基了得。但问题是如果“东鲁孔梅溪”之名是曹雪芹故作狡狯,那脂砚斋就很可能读不懂《风月宝鉴》批语所对应的正文。完全可以想象,一个叫曹雪芹的伟大作家正在创作《石头记》,一时心血来潮什么的,于是就借写作而恶作剧,将一个生活中活生生存在的棠村——还是自己的兄弟,说成什么“东鲁孔梅溪”,对此脂砚斋怎么就明白了。

  我们一定要以通达的态度看胡适的观点,我们大可以认为脂砚斋知情曹雪芹,但这知情未必是时时知情、事事知情。如果说脂砚斋对曹雪芹时时知情、事事知情,那这个脂砚斋就是《西游记》中的二郎神,任凭猴子如何变化,都瞒不了他的额上天眼。但如果将《风月宝鉴》批语的著作权给梅溪,这些问题就都不存在,因为那里说得就是人家梅溪的事。

  胡适的不足主要是方法论意义上的不足。他只看到芹溪、梅溪正同行列,但没有看到《风月宝鉴》正文与《风月宝鉴》批语还因果非常关联非常。套用一句毛泽东同志曾经的句式,认识“东鲁孔梅溪”何人,《风月宝鉴》批语是何等的重要啊?评点是批书人与文本的对话,是批书人与虚拟读者的对话。这条批语既然是针对“东鲁孔梅溪”而作,其中不仅包括可以解释“东鲁孔梅溪”的信息,也自然可以经受得起“东鲁孔梅溪”正文的反向诠释。

  3.笔者坚定不移地相信,着眼评点的目的,《石头记》中任何一条批语都应该是具体的可解的。评与点是评点的两翼,评是判断,点是点化;评是点的手段,点是评的结果。作品创作可以谶语谣言、可以微言大义,但评点必须明确而具体,凡属遮遮掩掩欲说还休之流,都与评点的目的大相径庭,都与评点的精神背道而驰。从这些出发,如果《风月宝鉴》批语的著作权是脂砚斋,那《风月宝鉴》的批语就不知所云。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以上为《风月宝鉴》批语全部。如果脂砚斋为这条批语的作者,这条批语前面的内容庶几明确,庶几具体。但“故仍因之”就难免无根。如“故仍因之”之“之”代《风月宝鉴》,这显然与东鲁孔梅溪即棠村别号矛盾。因为棠村才题石头记故事为《风月宝鉴》,脂砚斋与此全不相干,既然全不相干,怎么能够说自己题石头记故事“曰《风月宝鉴》”呢?“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脂砚斋非棠村,何以贪棠村之功为己有。这样,一个唯一的解释是“故仍因之”之“之”代棠村序文。但遗憾的是如此就不自觉地为吴世昌的观点张了目。

  红学史上,吴世昌批评胡适最尖锐最激烈。他主要的红学著作是《红楼梦探源》与《红楼梦探源外编》。其中有独特的红学建树,更有针对胡适的拨乱反正。他不仅在学理的意义上对胡适口诛笔伐,也在学理而外对胡适嬉笑怒骂。当然胡适提出这个观点的时间在1928年,1928年吴世昌才二十岁,还没有开始讨论红学问题。所以胡适当时也难以想到自己的工作会为今后的论敌所利用。

  “东鲁孔梅溪”的问题非常之多,非常之复杂,胡适认识这个问题过于轻率,许多问题他也没有想明白,他更不会想到问题有如此之多,如此之复杂。“故仍因之”之“之”代棠村序文,那是吴世昌的独家专利。

四、论吴恩裕的观点

拙论的视野下,笔者准备评判吴世昌、胡适、吴恩裕三人。笔者需要驳倒吴世昌与胡适。因为拙论需要在批驳吴世昌与胡适的基础上继续发挥引申,因为笔者与他们在“故仍因之”之“之”代什么的问题上意见不同,在《风月宝鉴》批语著作权归谁的问题上意见不同。但吴恩裕则不然,尽管他的观点不同于笔者的观点,可他的观点也与笔者的观点没有矛盾。

  吴恩裕观点的核心是认为东鲁孔梅溪是孔继涵。吴思裕说:当年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先生周梦庄去信告诉他,说自己在其友李鹤仙处见有孔继涵所书的一联,上款署“南冈”,下款署“梅溪孔继涵”。因此梅溪是孔继涵的别号。《红楼梦》楔子中的“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就是孔继涵为《红楼梦》一书写的题名。

  吴恩裕的观点不仅与笔者的观点无矛盾,与吴世昌的观点也无矛盾。但在吴恩裕、胡适之间,彼此则势同水火。他们一个认为孔梅溪是圣人后裔,一个则认为是包衣子弟。

  站在吴恩裕的立场上认识胡适,胡适还有些好处。他主张梅溪即棠村别号,棠村乃曹雪芹之弟。这顾及了“东鲁孔梅溪”曾经知情曹雪芹与《石头记》创作的根本点。站在胡适的立场上看吴恩裕,吴恩裕则难免尴尬。他认为东鲁孔梅溪即孔继涵,这解决了名号相合的问题,但孔继涵凭什么与曹雪芹有交集,凭什么出现在曹雪芹的创作团队中,凭什么有权利题石头记故事为《风月宝鉴》,则捉襟见肘难以贯通。孔继涵籍贯东鲁,后居官京师,永忠与曹雪芹同时,可惜没有见过曹雪芹,因此有“可恨同时不相识”的感叹,难道孔继涵竟然得意?

  不过话说回来,吴恩裕妙在朴实,而胡适则太过曲里拐弯花花哨哨,以致让人觉得非志诚老实之流。胡适认为曹雪芹不说曹棠村而用“东鲁孔梅溪”之名,是曹雪芹故意作狡狯。笔者则觉得胡适但凡遇到问题难以解决就以所谓“狡狯”敷衍实为大大的狡狯。狡狯者何?狡狯也作狡猾,于此笔者曾经论及。笔者认为,狡猾”是脂批论做人与作文的切入点,也是脂批行使批评的重要概念。脂批作者非常乐意揭露曹雪芹的狡狯,凡曹雪芹创作中声东击西、故弄玄虚,脂批都予以暴露。例如:《红楼梦》第十二回,凤姐表面假意约贾瑞夜间相会,暗中却“点兵派将,设下圈套”,准备收拾贾瑞。但贾瑞却不知是计。作品说:“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

  针对“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庚辰本双行夹批说:

  专能忙中写闲,狡猾之甚!

  这里之“忙”非事多难以应付,而是写贾瑞于夜间幽会迫不及待,“闲”也非无事可做,而是作者离开主题,于不相干处下功夫。作者似乎故意让贾瑞着急——不仅写“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更有“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候。又等他祖父安歇了”等。其实,所谓“亲戚又来了”,所谓“祖父安歇”等,不过是做些波澜表现贾瑞迫不及待的没出息,所以,脂批说作者“狡猾之甚”,是要人们切莫以所谓之“亲戚又来了”,所谓之“祖父安歇”之流,是实有其事。

  脂批视“狡猾”为“仇雠”。曹雪芹敢使花招,脂批就予以戳穿。脂批亦欣赏曹雪芹的狡猾并因此而总结创作名言一句:“作人要老诚,作文要狡猾。”脂批更因可以揭露曹雪芹“狡猾”而洋洋得意、踌躇满志。如“作书人又弄狡猾”。脂批还有一句治红学者都熟悉的话:“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原误弊)了去,方是巨眼。”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觉得胡适的猜想不可信。如果不说曹棠村而用“东鲁孔梅溪”之名,是曹雪芹故意作狡狯,那脂批为什么对此就没有点破呢?

  吴恩裕的研究比较为红学界重视。吴恩裕之后另有多人在吴恩裕的基础上挖掘发挥。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些有关孔继涵身世与交游的材料,但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即孔继涵与曹雪芹有交集以及孔继涵与曹雪芹因何有交集,却一如吴恩裕一筹莫展。吴恩裕的观点依旧处于猜想的阶段,笔者希望吴恩裕的观点是正确的,但即使如此,在吴恩裕的基础上仍然有重要的工作等待后人去做。

  注:

  ①④本文介绍之胡适观点以及顾颉刚主梅溪即东鲁孔梅溪说都见胡适《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该文1928年3月刊《新月月刊》创刊号,后收入《胡适文存》三集卷五。

  ②吴世昌意见见《残本脂评〈石头记〉的底本及其年代》,该文1964年发《文学研究辑刊》第一辑,后收入《红楼梦探源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③伊藤漱平文见《关于红楼梦第一回开头部分的作者的疑问》,《东京支那学报》1962年第八号。

  ⑤吴恩裕意见见《甲戌本中的孔梅溪和吴玉峰》,该文收入《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出版。

  ⑥张义春《“狡猾”:脂批论做人与作文的切入点》,《红楼梦研究辑刊》第十辑,香港作家书局2015年版。

  ⑦ 见李昕《孔继涵与曹雪芹》,《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2期;祝诚、江慰庐《〈红楼梦〉中的“东鲁孔梅溪”应为孔继涵补证》,《明清小说研究》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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