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林廖可斌·
摘要杨家将小说以讲述北宋太原杨氏祖孙三代抵抗契丹、防御西夏的故事为主体，但在演化过程中羼入了大量其他故事元素，其中重要来源之一是西南地区的播州土司杨氏家族。播州杨氏至迟在元末明初就公然自称杨家将后裔，该家族的征战故事可能逐渐与早已流行的杨家将故事杂糅为一体。播州杨文广征讨獠穆、收服九溪十洞等故事，很可能就是杨家将小说中木(穆)桂英等重要人物和杨宗保攻打木阁寨等重要情节的原型。播州杨氏与杨家将小说之间可能存在的这种关系，体现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成书过程的复杂性。关键词杨家将故事播州杨氏《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杨家将小说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是一部比较特殊的作品。它的艺术水准毫无疑问逊色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经典之作，但它在民间流行的程度及所产生的影响，则可能并不亚于上述名著。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成书和传播过程非常复杂，来自正史的素材与俚俗甚至怪诞的民间传说杂糅，故事情节的线性传承与偶然羼入和遗落相交织，充分体现了中国古代通俗小说生成演化过程的复杂性，堪称一个独特而又具有典型性的样本。限于文献资料的缺失和田野调查的不足，上述过程尚有许多环节仍处于迷雾之中。其中的问题之一，就是播州杨氏与杨家将小说的成书发生了何种关联。本文拟在前哲时贤相关成果的基础上作进一步探索，以期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有所推进。
现在可知的明代杨家将小说，有《北宋志传》和《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以下简称《杨家府演义》)两部。它们是杨家将故事的集大成者，都有明万历刻本传世。以故事情节而论，《杨家府演义》第二至四十则和《北宋志传》第四至四十五回大体一致，但开头和结尾有显著差别：前者开头讲述“赵太祖受禅登基”故事，后者没有这个内容，却多了呼延赞故事；前者的后十八则讲述杨文广故事，后者也没有这个内容，却有五回的杨宗保平定西夏故事。从时间跨度上说，前者起于宋太祖，止于宋神宗，叙述了杨家祖孙五代(杨业、杨延昭、杨宗保、杨文广、杨怀玉)忠勇报国的故事，后者仅叙及宋真宗时期，也没有杨文广和杨怀玉两代杨家将的故事。
这种差异的发生，可能与僻处西南一隅的播州杨氏家族有关。播州，古夜郎且兰地，汉属牂牁，唐贞观中置播州。唐末，南诏陷播州，杨端应募收复，后子孙世守其地。元设播州宣抚司。明置播州宣慰司。万历二十一年(1593)，播州杨应龙叛。二十八年(1600)事平，分其地为遵义府(隶四川)和平越府(隶贵州)。播州杨氏自始祖杨端传至杨应龙，历29世，统治播州700余年，缔造了一个雄踞西南的土司政权。
在向周边拓展辖地，以及听从朝廷征调的过程中，播州杨氏常与周边部落民族发生争战。明初大儒宋濂曾撰《杨氏家传》一文，详述播州杨氏世系及事迹。兹主要依据该文，参以涉及到杨氏史实的《明史》等相关文献，列出《播州杨氏历代征战简表》：
播州杨氏“世传儒雅，不得仅以忠顺土官目之”，元明两代的许多文人士大夫乐意与播州杨氏结交，并受邀为这个家族撰写家传、碑铭、酬赠之类的应酬文章。而播州杨氏在播州的统治权威，必然会促使播人将杨氏征战事迹故事化、传说化，逐渐演化成一个家族的征战神话。这些传说和故事在口头流传的同时或稍后，又很可能被编成戏文和说唱文本。播州杨氏既然能邀请诸多文人撰写家传、碑铭，则有许多下层文人被邀请或主动编撰关于播州杨氏征战故事的戏文和说唱文本也就不无可能。
宋濂撰《杨氏家传》云：
《杨氏家传》必定是宋濂根据播州杨氏家谱而写，而所谓“通谱”，也必定是杨氏家谱已有的说法。换句话说，至迟在元末明初，播州杨氏开始对外声称自己是杨家将后裔。王世贞相信这个通谱的说法，认为“充广”即《宋史》所记载的“文广”，“家传不言文广而云延(引按：当为‘充’之误)广，盖以第三世复有文广，故讳之耳”。然而据谭其骧考证，这是播州杨氏汉化后的依附虚构之辞，不足征信，《杨氏家传》中“其先太原人”的说法，是宋末明初之间编造出来的，亦不足信。我们赞同谭氏之言。
播州杨氏以杨家将后裔自命，这意味着播州杨氏征战事迹很可能会与当时已广为传诵的杨家将故事结合起来，导致后者产生重大变异。常征《杨家将史事考》提出，现存杨家将故事中的重要人物穆桂英，不见于与北宋初杨家将有关的历史记载中，应是播州杨氏故事羼入杨家将故事的结果。穆桂英形象的原型，很可能来自宋濂《杨氏家传》所载的杨文广平老鹰砦獠穆族故事。廖可斌《穆桂英形象形成过程试论》也探讨了这一问题。日本学者小松谦推测，杨家将故事中的杨文广讨伐侬智高等情节，也来源于播州杨氏的故事：“播州杨氏有文广这样的人物，贵迁讨伐侬智高，以及因叔父背叛而丧失性命等等，让人觉得这就是杨文广讨伐侬智高和身‘陷南中’故事的原型了。”小松谦仅作猜想而未展开论述，付爱民则进一步论证播州杨氏家族和杨家将故事的可能关联。他认为《杨家府演义》的后续两段故事(即征侬智高和征西番)属播州杨氏后人刻意附会之作，遵循这一思路，可以解释杨家将小说许多新增内容的来历。
播州杨氏可能将家族征战事迹移植到北宋以来一直流行的讲述太原杨氏祖孙三代御敌功绩的故事之中，也可能把一个专门讲述播州杨氏征战事迹的故事文本与讲述太原杨家将的故事文本糅为一体。其结果，就是形成了一个讲述五代杨家将故事的小说文本——《杨家府演义》。又因为太原杨氏和播州杨氏都有一个杨文广，这种移植或糅合就以杨文广为中心。这样一来，传述杨家将故事的人势必要做出某些调整，重新厘定杨家将的谱系，尤其是两个杨文广(即播州杨文广与太原杨文广在故事里的对应人物杨宗保)的关系。对此，不同传述者自然会有不同说法。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在《杨家府演义》里，杨宗保和杨文广是父子，而在《北宋志传》里，两人却是兄弟了。下面，我们着重分析播州杨文广事迹对于杨家将故事演变的重要影响。
从《杨家府演义》中出现“魏老夫人”来看，杨文广平闽(水西闽族)十八洞故事传播至福建，并与当地关于陈政、陈元光父子的故事杂糅形成“杨文广平闽(福建)十八洞”故事之后，这一故事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可能又反向渗入了由播州杨氏征战故事与太原杨氏祖孙三代御敌故事杂糅而形成的杨家将故事。福建自宋朝以来，特别是元明两代，出版业非常发达，是通俗小说刊刻的中心。在民间口耳流传和下层文人及出版商整理刊刻关于太原杨家将故事和杨文广平闽(福建)故事的过程中，发生这种交叉渗透是完全可能的。至于漳州民间至今流传的“魏太夫人百岁挂帅”的传说与后世杨家将戏曲中佘太君百岁挂帅的情节两者之间的关系，究竟是福建地区关于陈政、陈元光父子的故事中本已有“魏太夫人百岁挂帅”的情节，后世杨家将戏曲中佘太君百岁挂帅的情节即来自前者对杨家将故事的渗透，还是杨家将故事先形成了佘太君百岁挂帅的情节，影响到福建地区关于陈政、陈元光父子的故事，从而使后者中也出现了“魏太夫人百岁挂帅”的情节，暂时也难以断定，只能说都有可能。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作出下列推断：唐代末年，僻处西南一隅的播州杨氏家族开始崛起。从始祖杨端到杨文广，经过九代的艰难征战，播州杨氏俨然成为播州之主。作为实际统治者，播州杨氏家族受到当地民众的尊崇，其事迹必定在当地广为传述，并逐渐演化成一个家族的征战神话。播州杨文广征讨獠穆，收服九溪十洞，无疑会是这个神话的主要内容。讲述播州杨氏征战事迹的故事，我们称之为杨家将故事的“西南系统”。与此相对，我们不妨将讲述北宋初年太原杨业祖孙三代事迹的杨家将故事视为“西北系统”。
元明两代是杨家将故事发展的重要时期。出于政治意图，播州杨氏以杨业后裔自居，对外自称“杨家将”。在播州杨氏的推动下，以播州杨文广为核心人物的“西南系统”，渗入讲述杨业祖孙三代御敌事迹的杨家将故事的“西北系统”，形成杨宗保攻打木阁寨等一系列新的杨家将故事。在这一糅合发生之前或之后，杨文广平闽(水西闽族)十八洞的故事传入福建地区，与当地关于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开漳圣王”的传说结合起来，刺取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平闽史事，转变为杨文广平闽(福建)十八洞故事，形成了杨家将故事的“东南系统”。这一系统后来可能又与“西北系统”和“西南系统”糅合而形成的以《杨家府演义》为代表的杨家将故事主流发生某种交叉，它的某些元素渗透到后者之中。
注：
②[清]郑珍《播雅》卷二，贵阳文通书局1911年铅印本，页十五b面。
③这类作品，包括宋濂《杨氏家传》、程文海《忠烈庙碑》(《雪楼集》卷十六)、袁桷为杨汉英撰写的神道碑铭(《清容居士集》卷二十六)、卢安世《杨生族谱序》(道光《遵义府志》卷四十三)、谢一夔《杨侯挽诗跋碑》(道光《遵义府志》卷十一“金石”)、刘春《播州十二景为杨宣慰题》(《东川刘文简公集》卷二十四)，梁本之《播州杨氏忠孝堂记》(《坦庵先生文集》卷二)，等等。
⑤[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影印本，第7345页。
⑥参看谭其骧《播州杨保考》、《〈播州杨保考〉后记》两文(《长水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⑧廖可斌《穆桂英形象形成过程试论》，南京大学中文系、南京大学明清文学研究所《明清文学与性别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江苏南京，2000年5月。
⑨[日]小松谦《中国历史小说研究》，汲古书院2001年版，第204页。引文由笔者译出。
⑩参看付爱民《明代杨家将小说的发展与播州杨氏家族》一文，收入蔡向升、杜雪梅主编《杨家将研究·历史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76-486页。
作者单位：陈小林，浙江古籍出版社；廖可斌，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王思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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