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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中的老爷称谓及其内涵论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6807
·姜 胜·

  称谓,是人们在运用语言进行交际的过程中所使用的称呼,它强烈反映着人们的社会属性,表明人际间的长幼、尊卑、亲属与嫡庶关系,与整个社会文化、政治背景息息相关。在古典小说中,称谓具有点石成金的效果,具体情境中所要表达的意图,不必用过多的摹写形容,仅通过一些称谓就能明白无误传达出来,向来为作家和读者重视。

  《儒林外史》有大量笔墨描写官场科场,所以“老爷”这一称谓出现频率较高,十分惹人注意。“老爷”称谓活跃于人们交际中,表明这一称谓的社会认知度和使用度很高。但实际上,作品中“老爷”称谓和时空环境背离,并不符合历史原貌。《儒林外史》以明代为背景来叙事,主要写成化末年到万历四十四年之间的世事,在明代,对待一般举人、进士并不用“老爷”这一称谓,止称“爷”、“老爹”,举人、进士被称为“老爷”是康熙年间大量出现的现象。

  徐珂《清稗类钞》所论甚详:“明时缙绅,惟九卿称老爷,词林称老爷,外任司道以上称老爷,余止称爷,称老爹而已。乾隆时,內而九卿,外而司道以上,俱称大老爷。自知府至知县,亦称大老爷。咸、同以降,至光、宣间,知府无加衔者,以至知县,皆称大老爷。佐贰六品以上,即大老爷,举贡生监无不老爷,甚至市侩捐六品衔,亦大老爷矣。”蒲松龄也曾激烈批评这一现象,他说:“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

  “老爷”称谓在清初四十多年历史嬗变中,官场标记日益淡化,既可以实指官绅,又可以作为一种会话的策略用语虚指官场之外的贡生监生乃至杂役人员,以其表尊敬义而获得普遍应用,达到了使用泛化,成为当时的一个社交通称,这折射出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也体现了文化心理和社会生活的轨迹。“老爷”称谓使用泛化的现象在《儒林外史》中得到再现,即稍有身份者就可以被呼为“老爷”。例如鲍廷玺是戏班子里的管班,从事的是封建社会的贱业,但因为有了一位在抚院衙门里做事的大哥,所以街坊“都称呼鲍廷玺是倪六老爷”;匡大是务农的庄稼汉,但其弟匡超人却要求他:“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等等。这些称谓用例明显不符合明代情形,这到底是疏忽之过呢,还是有其他原因?

  我们认为,这应该不会是疏忽。吴敬梓广闻博见,不可能不知道“老爷”称谓泛化的时代环境,对他来讲,这其实是常识。特别是吴敬梓对《金瓶梅》很熟悉,《儒林外史》很多情节都受到《金瓶梅》的启发影响,《金瓶梅》中明代官绅称呼情况一目了然,多呼“爷”、“爹”而已,极少出现“老爷”称谓。

  如果不是疏忽,那恐怕就是有意为之了。《儒林外史》虽把故事背景假托在明代,避免直指人心,但是,作者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向我们透漏信息,让我们领悟他所言说的不是历史,正是当时。例如第七回范进拜见周进,递上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举子在谒见座师、房师的名帖上直书姓名,而不自称门生,这是清初订立的制度,明朝没有。再如第二十六回,“向太爷升了福建汀漳道”。道员是清代职官,即明代布政司的左右参政、左右参议,读者稍微留心,就可以注意到。清人张文虎称此例是吴敬梓的疏忽之过,但实际上,作家不可能疏忽到这种地步的。更合理的解释是,吴敬梓有意在这些细微处不断揭示故事的时代背景和环境,把不可言说的内容向读者传递。同时,作品中“老爷”称谓泛化不是孤立现象,其他如“太太”、“大人”、“大老爷”等称谓泛化都存在与时代背离的问题,这些称谓,字面普通,是最寻常不过的称呼,但蕴含着社会生活中最微小的变化,时代烙印清晰可见。作家通过这些称谓,揭示这一切都是康雍朝这个所谓盛世的恶劣世风,实现了对社会批判的意图。吴敬梓对这些细节处理得小心隐蔽,但越隐蔽越能体现其真实意图。

  另外,《外史》中“功名富贵”是一篇之骨,“老爷”称谓则是功名富贵的直接体现。一茎草化丈六金身,“老爷”称谓提供了一个契机,成为绝妙的描摹世情的关键,它紧扣在康雍时期世风的变化上,把社会的反常、可笑、冰冷尖锐揭露出来,写出了社会称谓不古,世风日下的特点,令人过目难忘。

  吴敬梓常拿“老爷”做文章,闲中著色,批判当时下者益谄,上者益骄的堕落世风。请看第四十四回,汤镇台回到家乡,与侄子六老爷相见,汤镇台见他油嘴油舌,气质下流,十分生气,后来见六老爷一开口就说“禀老爷”。汤镇台怒道:“你这下流!胡说!我是你叔父,你怎么叔父不叫,称呼老爷?”后来讲到两个公子身上,六老爷又叫“大爷”、“二爷”,汤镇台大怒道:“你这匪类!更该死了!你的两个兄弟,你不教训照顾他,怎么叫大爷、二爷!”把六老爷骂得垂头丧气。叔侄是天属之亲,血浓于水,但侄儿见到叔父,不叫叔父,却叫“老爷”,虽然很讲究尊卑,却失去了情感,让人掩卷深思。这一声“老爷”,写出了六老爷的平庸势利和不学无术,也写出礼制的颓废,世风的恶劣,殊极刻深。高尔基曾惊叹契诃夫,只用一个字就足以创造一个形象,一个句子就足以写成一篇令人惊叹的短篇小说。毫无疑问,吴敬梓就有这种令人惊叹的本事。

  又如范进中举。五十四岁的范进自称“童生”三十四年,平日里被丈人呼为“现世宝穷鬼”、“烂忠厚没用的人”,中举之后,否极泰来,自此被呼为老爷,无数“老爷”联袂而来,热闹非凡。请看:报录人高喊“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有胡屠户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有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有宾客盈门,管家飞跑前来道:“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等等。等到范进成为学道之后,更是被秀才们尊称为“大老爷”,绯袍金带,威仪赫赫!“老爷”称谓是人物地位命运变化的见证,是寄寓作家意图的不可或缺的艺术道具,范进中举的本质就是:范进如今做“老爷”了。

  再如第二十二回,董瑛造访牛浦,牛浦当着董瑛的面取笑二舅爷卜信。后来,牛浦和两位舅爷发生激烈争吵:

  牛浦道:“董老爷看见了你这两个灰扑扑的人,也就够笑的了,何必要等你捧茶走错了才笑!”卜信道:“我们生意人家,也不要这老爷们来走动!没有借了多光,反惹他笑了去!”牛浦道:“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卜诚道:“没的扯淡!就算你相与老爷,你到底不是个老爷!”牛浦道:“凭你向那个说去!还是坐着同老爷打躬作揖的好,还是捧茶给老爷吃,走错路,惹老爷笑的好?”卜信道:“不要恶心!我家也不希罕这样老爷!”牛浦道:“不希罕么?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

  这是《外史》中极其精彩的一段对话。卧评:“‘老爷’二字,平淡无奇之文也。卜信捧茶之后,三人角口,乃有无数‘老爷’字,如火如花,愈出愈奇。”无数的“老爷”字眼,写牛浦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精神平庸,对其鄙俗人格做了淋漓尽致的讽刺,也是对世风徒知尚爵,不知尚德尚齿的高度概括,吴敬梓实在是写意高手。

  在通过“老爷”称谓来写人写世风的同时,《外史》还进一步写出了老爷们的声口、威仪以及劣迹,为官的老爷鱼肉百姓,乡绅老爷作恶乡里,举人、进士、翰林老爷们钻营名利,无所不为,他们徒有老爷之名,并无仁义之行,是社会的蠹虫败类。《外史》对老爷的讽刺入骨三分,如同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正是由于“老爷”称谓能够反映世态人心,展现平凡生活的深刻,极其典型,所以为吴敬梓精确捕捉并用以批判当时世情。小说毕竟不是史书,不必处处求实,这就要求作家在处理题材时,要根植于生活,又不能照搬表象,而应该运其匠心巧加剪裁熔铸。这些情节貌似信手拈来,但实际上都蕴含着作家对生活的深刻观察和认真思索,是点石成金的艺术创造。

  “老爷”称谓的运用对后世很多小说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李伯元等人都曾有借鉴,最为我们熟知的则是鲁迅的《故乡》,写闰土见到童年伙伴“我”的时候,脸上现出欢喜凄凉的神情,哆嗦着嘴唇,恭敬而分明的叫道:“老爷”。历史作品的相关情节有内在的互文关系,因为“老爷”称谓有深刻的话语内涵,能够以小见大,所以为后世作家模仿袭用,也证明了吴敬梓在“老爷”称谓情节上的设计是深入人心的。

  法郎士说:“任何情节并非属于第一个发现它的人,而是属于把它深刻到人类记忆中的人。”《儒林外史》中“老爷”称谓的运用和相关情节的描写,是精神文化层面的显影和折射,是描摹世情的高明笔墨,对社会的批判细入毫纤,是足以“深刻到人类记忆中”的妙文。

  注:

  ①[清]徐珂《清稗类钞》,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175页。

  ②[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08年版,第1099页。

  ③④[清]吴敬梓《儒林外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33、225页。

  ⑤ 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会校会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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