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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外史》中的山水、田园与南京风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6794
·陈文新·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科举制度与明清社会”阶段性成果。

  说到隐逸,我们通常会把它和道家联系在一起,其实,隐逸在儒家那里也备受关注。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所谓“邦无道则隐”,都是儒家关于隐逸的表述。在隐逸的问题上,儒家和道家的核心区别在于:儒家的隐逸不仅是抗衡污浊社会风气的一种方式,也是改造污浊社会风气的一种方式,是在邦无道的时代履行人生责任的特殊方式。而道家则以隐逸来发泄对污浊社会风气的不满,以隐逸来逃避社会。儒家的隐逸和社会责任感密切相关,道家的隐逸则是对社会责任感的放弃;儒家的隐逸背后是入世精神,道家的隐逸背后是出世精神。

  吴敬梓以其对世道人心的深切关怀描写世相百态,也以这种关怀描写山水、田园和南京风物。前一个方面学术界关注较多,而后一个方面关注相对较少。本文的话题拟围绕后一个方面展开。

一、山水风景

《儒林外史》的风景描写在古典小说中是首屈一指的。开卷第一回,我们便看到一幅“透亮之至”的画面: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青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

  这使我们想起宋代蔡襄的《段家堤西望晚山》诗:“月下西山千万重,日光山色郁葱茏。鲛绡数幅须移得,惆怅如今少画工。”一个说“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一个说“惆怅如今少画工”,表明两位作家眼中的景物,无论色彩还是构图,都与中国古代的山水画相近。

  中国古代的山水画,兴起于魏晋时期,其直接动力是因魏晋名士在山水与自我的精神意趣之间建立了深刻、显著的联系:自然是清纯的,玄远的,而现实是污浊的,凡近的;走向自然,就是赋予人以超尘脱俗的意味。所以,山水画从产生的时候起就烙上了清晰可见的隐逸色调。南朝·宋宗炳在《画山水序》中交待:他因为喜欢各地的名山,遂将它们绘入画中;其目的是要将自我的心灵安顿在山水中,在山水中“畅神”。这,正是隐逸性格。

  山水画的隐逸传统,吴敬梓当比我们更为了然。他笔下的理想人物王冕,即自始至终是一名隐士。王冕所引以为榜样的是段干木和泄柳。泄柳,春秋时人,鲁穆公请他做官,他关门不见;段干木,战国时人,魏文侯请他做官,他跳墙跑掉。王冕执意隐居,遁世避俗,与段干木、泄柳的人生境界相近。

  以隐士王冕的形象“隐括全文”,表露了吴敬梓以隐为高的创作旨趣。实际上,《儒林外史》大加赞许的几乎全是隐士。虞育德虽中过进士,做了南京国子监博士,却“无学博气”,“尤其无进士气”,“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庄绍光受到天子的征聘,却辞爵还家,一心一意在玄武湖中“自在”。杜少卿呢,他以为“走出去做不出什么事业”,甘愿隐居秦淮河房。至于四大市井奇人,或隐于书,或隐于棋,或隐于画,或隐于琴,谁跟官场沾过边?谁跟势利沾过边?

  颂美嘉遁,刻画高人逸士,必然大量描写山水风景。因为这是隐士“畅神”之处。

  但以什么样的笔调、色彩来处理山水才较为合适呢?

  中国古代以山水为题材的画不崇尚金碧,而崇尚淡墨。甚至由唐王维、孟浩然确立其基本品格的以山水为题材的诗,也以淡色见长。苏轼评王维,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论。这里的画,指山水画;这里的诗,也指山水诗。既然王维的山水诗与山水画风格一致,我们就可以经由对他的山水诗的认识体会出山水画写景的个性,并在必要时拿山水诗的写景与《儒林外史》的写景加以比照。

  隐士的人生偏于逸的一路,与隐士密不可分的山水诗也洋溢出浓郁的逸的情调。从选择的意象看,空山、幽谷、白云、古寺、曲径、寒松、落花、啼鸟,较之艳阳、红花、暴风、骤雨等出现的频率要高得多;从表达的情绪看,闲适恬淡、自我解脱、宁静幽雅、淡泊无为,构成其主体部分;从艺术表现看,李白那样的大声鞺鞳的山水诗在王维、孟浩然的集子里极为少见,一般都是节奏舒缓,语调平和的;从审美效果看,这类作品并不引导读者进入亢奋、激动的状态,而是令人忘却尘世,忘却繁华,忘却纷争,渐渐地、慢慢地沉入幽深澄明之境,这是一片远于尘俗的天地。

  《儒林外史》的风景描写,其追求与王维的山水诗大体一致。比如,第三十五回写庄绍光隐居玄武湖:

  这湖是极宽阔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边台城,望见鸡鸣寺。那湖中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湖中间五座大洲:四座洲贮了图籍;中间洲上,一所大花园,赐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间房子。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门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边,在湖里渡了过去;若把这船收过,那边飞也飞不过来。庄征君就住在花园。

  庄绍光与玄武湖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他一句话点题:“这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是的,山水与隐士的关系是异常亲密的,它不是外于隐士的遥远的风景,而是隐士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此外,小说虽然提到“四时不断的花”,但一个表示色彩的词都未用。是的,山林隐逸,哪能容得下绚烂的风格?吴敬梓也偏爱淡墨、寒色、幽景。

  也许,王冕眼里的那幅“透亮之至”的图画会被认为与使用淡墨的原则不符。其实不然,正如黄岩柏《论〈儒林外史〉的和谐美》所言:“表面上看,这里也涂染了绿、白、红、青、紫多种颜色;仔细读来,这却是以粗疏之笔写江南浦阳水乡美景。”与细腻的工笔大为不同。这个全书中色调最为鲜明的片段尚且给人恬淡之感,别的就更不必饶舌了。谓予不然,可看看王冕的居处环境:屋后有一面大水塘,塘边载满了榆树、桑树;远处是一座山,清翠葱茏,树木堆满山上。这里,吴敬梓写山写水,却始终以墨绿色的树作为关注的焦点,而墨绿色正是典型的淡色。

  吴敬梓对西湖的调侃也可由此得到解释。作家热爱淡色,南京的清凉山、玄武湖,他都为之配备了隐士以加强那种超越世俗的意味;而对大名鼎鼎的西湖,他却让马二先生去游,一片滑稽,令读者捧腹大笑。吴敬梓何以如此鄙薄西湖?原来是因为西湖毫无隐逸气象,倒是颇多市井风情。晚明张岱《西湖梦寻》提到:他的弟弟毅孺,常将西湖比作美人,将湘湖比为隐士,将鉴湖比为神仙。张岱本人则以为,西湖更像名妓,声色俱丽,但倚门献笑,人人都可以和她亲昵,其品格不够清高。与张岱相近,吴敬梓亦訾议美艳照人的西湖,崇尚疏逸散淡的清凉山、玄武湖,其趣味无疑偏于冲寂幽静。

二、田园风光

“田园风光”,光是这四个字,就给人超尘脱俗之感。不错,当娄家两公子从京城回到湖州老家时,其感受正是如此。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小港里面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兄弟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田园风光弥漫着一片恬静的诗意。

  无独有偶,第四十回所写的农村景物亦充盈着闲适之趣:春天,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

  《诗经》中的《七月》是最早的“四时田园”诗,它写农民一年四季的劳动情况,繁重、辛苦,令人想起唐代新乐府中的《田家词》、《悯农》、《农家叹》等诗。但中国正宗的田园诗却以陶渊明的创作为起点,它与《农家叹》这类描述农家辛苦的诗不属于同一系统。在陶渊明的意识中,隐居是相对官场而言的;无论隐居生活多么的艰难,只要与污浊丑恶的官场相比,它就如三月溪水一般的清澈、莹润、美丽,轻轻的琤琮声直送进诗人的心田,使他觉得,田园最适宜于安身立命,它比在现实中能找到的任何职位都好。于是,经过梦的修饰,没有了孤寂,没了穷困,隐居生活被闲适和飘逸的情调所笼罩。因此,陶渊明的《归园田居》等诗所表现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等情景,与其说是真实的田园风光,不如说是一片桃花源似的乐土。它是隐逸情调的理想化的展示,而非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

  南宋范成大(号石湖居士)是我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者,有趣的是,后人眼中的范成大,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田园诗人,一个以隐逸为宗旨的田园诗人。读者想必记得《红楼梦》中的一个片段:大观园落成,贾政带着一群人游园题额。转过山怀中,但见隐隐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成两溜新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口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类;下而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见了,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众人笑道:“非范石湖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宝玉想起唐人“柴门临水稻花香”的诗句,建议题为“稻香村”。

  贾政的“归农”,只是隐居之意。试想,大观园中的稻香村,岂是劳作之地?假如范成大真来咏稻香村,当然只能写成田园诗,写不成“农家叹”。可见田园诗的隐逸传统多么深厚了。

  《儒林外史》中的娄家两公子同样是以田园诗人的眼光来看待农村的,他们因功名不得意,激成一肚子牢骚,于是从城市来到乡下,以便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几许抚慰。一个过腻了富贵生活的人,初来乍到,换换口味,那感受,跟在贫困生活中挣扎的农民绝不相同。一个只拿田园当风景,一个却要靠辛勤耕作来养家糊口。两样“活法”,两种滋味。田园诗人是超脱于苦难之上的,两公子高谈“算计只有归来是”,决无打算吃苦的念头,他们只是来领略牧歌式的情调。在他们眼里,连杨执中那破败的蜗居也不乏逸韵雅趣。

  吴敬梓的人生境界比两公子高。他认真地隐居过,在秦淮河畔,不应考,不做官,是个不折不扣的处士。那日子是艰辛的,但在艰辛中,保持了人格的高尚和心灵的独立,却也值得。所以,吴敬梓一方面体会到隐居不只是赏玩风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隐居背后有着儒家道义的考量,另一方面也倾向于把隐居生活尽量写得惬意、畅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与浊世抗争的豪迈气象。田园诗人之美化田园,在“说得好听”的背后,正有深意在。吴敬梓亦然。小说第五十五回的描写值得品味: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思量没事,一径踱到清凉山来。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生意,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十亩大,中间空隙之地,种了许多花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旁边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

  荆元评论道:“古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里要什么桃源!只如老爹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样城市山林的所在,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

  如果说田园诗只是隐士的梦境,于老者的生活也只是吴敬梓的梦境。桃花源本来就与现实无缘,但非现实的描写蕴含着一个崇高的人格理想:邦无道则隐,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

三、南京的名胜与风物

吴敬梓隐居南京的秦淮河畔,度过了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他晚年自号“秦淮寓客”,表明他对秦淮一往情深。这是不难理解的,因为这里安顿过他的隐逸理想。

  除了秦淮风景外,吴敬梓对南京的其他名胜亦给予了生机盎然的描绘,如雨花台、玄武湖、莫愁湖、瞻园等。

  且让我们随着《儒林外史》的记叙来一次神游。

  雨花台。杜慎卿、萧金铉等游览雨花台时,先看岗子上的庙宇,然后登上山顶远眺,接着坐在草地上清谈,时间拖得很长,景物也展示得较为繁复。但“那长江如一条白练”及“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二句仍使读者神情为之一振。当然,比较起来,还是盖宽登上雨花台绝顶时所见到的景象更能唤起读者的神往之情。且看:

  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鲜明,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樯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

  雨花台位于今南京市城南中华门外,高约100米,长约3000多米。三国时,因山岗上盛产五色鹅卵石(玛瑙石),又名玛瑙岗、石子岗、聚宝山。这种石子来自长江上游,色彩艳丽,称雨花石。雨花台由此得名。但故老相传,说六朝的云光法师在这里讲经,感动天神,落花如雨,故名雨花台;虽出于想像,却极富美感。吴敬梓《金陵景物图诗·雨花台》序记述过这些情况,并提到山上有方正学、景忠介二先生祠,雨花台附近有永宁泉,泉水异常清冽。

  在雨花台上看长江,望落日,气象开阔,早已成为诗中胜景。明初高启的《登金陵雨花台望长江》诗即曾写道: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高启在日落时分登临,而所望的正是“大江”。明末黄周星的《秋日与杜子过高座寺登雨花台》也有“天为幽人驻夕阳”的诗句。

  清凉山。杜少卿携娘子游清凉山时,但见“高高下下的竹林”,可见其幽静。因为竹的品格,从来就与喧闹无关。所以,吴敬梓在小说最后一回,索性写道:“这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它位于今南京市西北,又名石头山。山上有清凉寺、扫叶楼、翠微亭、石城虎踞及六朝、南唐遗井等古迹。清凉寺在五代十国杨吴时名兴教寺;南唐建清凉道场,相传李煜常在宫中避暑;宋代改名为清凉讲惠寺。北宋孔武仲有一首《清凉寺》的诗,其尾联是:“云庵快望穷千里,一借澄江洗客愁。”隐隐逗出一种幽静的情趣。清凉山上的姚园,《儒林外史》天目山樵评语说“即后来随园也。园亦不甚大,而称极大。盖借景于园外,简斋(袁枚号简斋,又号随园)固亦自言之。然诗话(指《随园诗话》)中又冒称即《红楼梦》之大观园,则又严贡生、匡超人、牛浦郎辈笔意也”。然乎?不然乎?

  玄武湖。在《儒林外史》中,这是庄绍光隐居之处。玄武湖的物产颇为丰富,“菱、藕、莲、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内七十二只打鱼船,南京满城每早卖的都是这湖鱼”。但玄武湖的魅力更在于风景优美,尤其是“中间洲上”,庄征君住的那所花园,“园里合抱的老树,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时不断的花。又有一园的竹子,有数万竿。园内轩窗四启,看着湖光山色,真如仙境”。在这儿隐居,可谓惬意之至了。

  玄武湖位于今南京市东北玄武门外。湖周长约15公里,总面积444公顷,其中陆地面积49公顷。湖中有五座大洲,靠近玄武门的是环洲;环洲向东是樱洲(又名连萼洲);环洲北面是梁洲(又名旧洲),在五洲中开辟最早,风景最胜;梁州东是翠洲(旧名麟趾洲);从环洲向东到菱洲,南通台城。南朝刘宋以前,玄武湖先后名为桑泊湖、后湖、练湖、蒋陵湖、北湖,宋文帝刘义隆时,湖中出现“黑龙”,遂改名玄武湖。

  莫愁湖。这是杜慎卿逞风流定梨园榜之处。对于这一片名胜之区,吴敬梓感兴趣的,似乎主要是“轩窗四启”的“湖亭”。置身其中,四望都是湖水,当夏日的薰风从水面吹过,波纹如縠,谁不产生一种陶然如醉的感觉?难怪作者不仅在《金陵景物图诗》“莫愁湖”诗序中加以描绘,而且在《儒林外史》中又大加渲染了。湖在今南京市水西门外,水陆面积达700余亩。湖面宽阔,周长5公里。六朝时,此地是大江的一部分,唐时称为横塘;北宋初乐史著《太平寰宇记》,才有莫愁湖之名。但在传说中,莫愁湖早在南齐就有了,据说那时有个洛阳少女远嫁江东卢家,住在湖滨,故名。

  瞻园。徐九公子邀表兄陈木南于积雪初霁时来瞻园赏梅,作者非常传神地对此铺陈了一番:

  只见那园里高高低低都是太湖石堆的玲珑山子,山子上的雪还不曾融尽。徐九公子让陈木南沿着栏杆,曲曲折折,来到亭子上。那亭子是园中最高处,望着那园中几百树梅花,都微微含着红萼。……天气昏暗了,那几百树梅花上都悬了羊角灯,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如千点明珠,高下照耀,越掩映着那梅花枝干,横斜可爱。

  瞻园位于今南京市城内夫子庙西瞻园路。明初是中山王徐达的府邸花园。徐九公子即徐达的后人。清代的乾隆皇帝曾到过瞻园,至今园门上还嵌有乾隆手书“瞻园”的石刻。吴敬梓以白雪红梅相互映衬,以“千点明珠”似的羊角灯状其豪华,可谓得其神髓。

  从吴敬梓对南京几处名胜的记叙,我们至少可感觉到三点:吴敬梓对南京满怀深情;他采用的是写实的笔墨,具有与古代风土笔记、游记散文一样高的精确性,这在白话小说中颇为罕见;惯以淡墨写景,与小说家崇尚隐逸的审美理想吻合。

  回到隐逸的话题,读者不难注意到:在《儒林外史》中,作者所推崇的人物如虞博士、庄绍光、杜少卿全是隐士,《儒林外史》对山水、田园和南京风物的描写,就是以这几个人物为核心展开的。与这一类描写相呼应,《儒林外史》强调:虞博士等君子贤人由于处于一个“吾道不行”的时世,只得退隐,而退隐的目的仍主要在于立德化人。作者在第四十七回借余二先生之口说得很明白:“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以虞博士为代表的隐士,他们的人格魅力能起到感化人的作用。小说第三十七回还写了一场盛大的祭泰伯祠的仪式,这场祭祀的主祭也是虞博士。之所以要祭泰伯祠:一是“借此大家习学礼乐,成就出些人才”,二是“也可以助一助政教”,就是要用祭祀“让王”泰伯的方式,提倡一种当时社会所严重缺失的“让德”。显而易见,虞博士等人是充满社会责任感的。《儒林外史》以极为庄重的笔墨铺写虞博士主祭泰伯祠的场面,也正是社会责任感的深切表达。明白了这一点,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指出:《儒林外史》的山水描写、田园书写以及对南京风物的描绘以深厚的文化传统为背景,因而具有丰富的文化蕴涵。准确解读《儒林外史》的相关描写,有助于体认吴敬梓的诗人气质和哲人风范,有助于完整把握这部小说的内容,有助于深化关于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

  注:

  ①李汉秋《〈儒林外名〉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文中所引原文皆据此版本,不另出注。

  ② 陈文新、王山峡编注《历代山水诗选》,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页。

  ③杨成寅《中国历代绘画理论评注·先秦汉魏南北朝卷》,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版,第156页。

  ④ 黄岩柏《论〈儒林外史〉的和谐美》,载《〈儒林外史〉研究论文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⑤ 张岱《西湖梦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⑥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64页。

  ⑦ 李圣华选注《高启诗选》,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88页。

  ⑧ 杜立选注《历朝咏史怀古诗》,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370页。

  ⑨ 夏晨中、宙浩等编注《金陵诗词选》,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6页。

  ⑩ 李汉秋《〈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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