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凭栏论世 乱弹八卦 佳作赏析 讽刺幽默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贾宝玉爱情体悟的三重境界

时间:2023/11/9 作者: 明清小说研究 热度: 16784
·贺 岩·

  *本文系咸阳师范学院科研基金项目“《红楼梦》中男性形象研究”(项目编号:06XSYK265)阶段性成果。

  《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对于爱情的描摹体悟在中国文学史上更是绝无仅有。伴随着贾府由盛而衰的变迁和他自身的成长历程,贾宝玉对于爱情的体验和思考细腻、丰富、深刻。秦钟、柳湘莲、蒋玉菡是贾宝玉人生中独特的三位同性至友。他们身份低下、品性各异,却与贾宝玉在思想境界方面有着至为亲密的交汇。他们的人生更与贾宝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并对贾宝玉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以他们三人的爱情经历为明确标志,贾宝玉人生历程中的爱情体悟由此清晰地展现出三重境界。

一、以秦钟为标志的“肉欲之淫”

秦钟的名字谐音“情种”,正式出场是在第七回。他外貌清秀,与贾宝玉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因而有机会和贾宝玉一起入贾府家塾读书,二人有着极不寻常的亲密关系。也就是在这一时期,贾宝玉和秦钟开启了男女之情的最初肉体体验,贾宝玉与袭人“偷试云雨情”(第六回),紧接着秦钟与智能儿“得趣馒头庵”(第十五回),年少任性随意地有了各自的第一次性爱经历。性爱本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性的行为,更是爱的交融,二者合一才是性爱圆满的内涵。然而,时至今日,大多数传统的中国人依旧羞于谈性,而且也无从谈起,甚至认为性可以无师自通,这正是中国传统保守的性观念在作祟。《刘扬体细解经典中的爱情》一书中,对于中国传统性观念有着深刻的分析:

  古代讳言性,不是把它绝对神秘化,就是把它绝对片面化。神秘化的结果,是社会上上下下,在公开场合,对此讳莫如深,即便要谈,也要摆出一副道学模样,根本谈不上性教育;片面化的结果,是把性爱完全等同于生殖活动,只负担一种义务:为传宗接代而生育,什么性吸引、性快感、性满足,统统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在神秘化片面化共同作用下,一是爱与性被割裂开来;二是实际否认了爱的存在;三是这样一来,性也就被彻底的庸俗化了。爱被放逐,性被糟践,当生育被夸大为“孝”的最大责任与最高义务时,性与爱都遭到扭曲。

  贾宝玉与秦钟当时的社会情形正是如此。我们无意拿现代社会进步的性观念来俯视他们,但是,这种传统保守的性观念之下的恶果却是年少的他们势必要承担的。秦钟之父秦业因发现智能与秦钟的私情而气死,最终导致秦钟夭逝,都是因为“淫”——割裂了爱与性,爱无立足之地,性堕落为万恶之首的“淫”!“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更是在回目中就醒目地点出秦可卿丧命的真实原因是“淫”。秦,谐音“情”,秦氏一家皆死于“淫”,其实是“情——淫——死”的具体艺术意象,表达出情若堕于淫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的深层思想内涵,这个死同时更深层次地意味着爱情精神内涵的死灭!正如《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梦中与可卿初次领略男女情欲之后,二人难舍难分携手游玩到一个地方:

  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这里所谓“迷津”的种种梦幻、具体的细节描写,都是以艺术的想象形象地展现出人完全沉沦肉欲之后可怕的精神黑暗,活着便如狼似虎般低级堕落祸害无边,正是贾赦、贾珍、贾蓉之辈好色无耻之徒内在本质的真实写照。

  秦钟从第七回出场,到第十五回“得趣馒头庵”,第十六回就已经“夭逝黄泉路”,总共只有十回,如同一颗流星滑过贾宝玉的人生。但是,对于贾宝玉而言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秦钟是贾宝玉第一个真正的同性朋友,他们同样外貌俊秀内心反叛,如秦钟死前对宝玉所言“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他们同样是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少年男孩儿,轻率任性地品尝了男女之情的禁果。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秦钟因此而家破人亡!这样严重的后果、生命的代价是年少无知的轻狂所无法预知、更无可挽回却不得不承受的。《红楼梦》主旨写情,而开篇秦氏姐弟皆青春美貌却因“淫”而少年夭亡,淫是情的第一个必然通道,更是第一个严峻考验,情若堕于淫而不能自拔,那么结果只有死路一条。无论是迷离梦幻中警幻仙子的“谆谆警戒”,还是直面秦钟夭亡的残酷现实,都给贾宝玉少年单纯的心灵留下最初深刻的印记。这就是贾宝玉爱情体验的第一重境界,也是每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所必经的第一重考验,也是世俗之人大都沉沦其中不能自拔的“迷津”!所以,多少中国传统的贤士君子,以淫为万恶之首,因为害怕堕落于淫而完全自觉摒弃了情,人性自然流泻的情感自觉接受伦理道德框架的严格规范。但实际上,无论是贾珍、贾琏之流好色之徒,还是贾政之辈所谓端方君子,本质上是从正反两个方面呈现出中国传统礼教下爱情追求精神的死灭。警幻仙姑将可卿配与贾宝玉的本意也正是如此:以肉体获得的行为取代爱情追求的精神——既然情即是淫,那么反过来,淫亦即情,否定淫也就等同于否定情,最终因否定淫的行为而彻底否定掉情的精神内涵。所以,警幻仙姑训诫贾宝玉“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第五回),如荣、宁二公之期望的那样“入于正路”(第五回),正与秦钟死前的悔悟完全一致,对贾宝玉的嘱咐如出一辙:“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第十六回)。秦钟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对淫的否定,但同时也否定了情。他的死如同一面活生生的“风月宝鉴”,对贾宝玉起到最大的警戒作用,帮助贾宝玉安全渡过“肉欲之淫”的迷津,所以,贾宝玉虽然有了性爱的体验,却没有从此沉沦肉欲。本质的不同却是:贾宝玉虽然也否定了淫,却并没有因为否定淫而同时否定情,而是在否定肉体滥淫的基础上,对情有了更进一步的精神内涵追求。这正是贾宝玉超越秦钟、超越大多传统中国人的独特之处。所以,在经历了对淫的彻底否定之后,贾宝玉也并没有从此“入于正路,立志功名”,而是超越了“情而淫”的肉欲迷津,开启了人生爱情追求的第二重境界——“知己之爱”的最高精神境界。

二、以柳湘莲为标志的“知己之爱”

秦钟之死意味着初尝肉欲之爱并一度沉溺如秦钟的少年贾宝玉青春迷乱阶段的终结,因此,入住大观园之后,贾宝玉对身边众女儿“昵而敬之”的博爱之心,使得他成为众女儿真正的“闺阁良友”(第五回),这也正是“怡红公子”这个名号的真实内涵。也正是因为如此,贾宝玉才能在与众女儿亲昵相处的同时,逐渐摸索寻觅到爱情这一独特、崭新的精神领域,并最终达到知己之爱的崇高境界。

  《红楼梦》中“龄官划蔷”的缠绵情致,对待贾宝玉的冷淡和距离,以及贾蔷回来之后龄官的撒娇嗔叱,使得从小在女儿群中受宠无限的贾宝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动,由此引发出全新的思考和领悟。所以,贾宝玉后来对袭人说“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这是贾宝玉第一次明白了“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甚至于“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第三十六回)对于属于自己的那份独特的感情有着深深的期待和感伤!身边众多的女儿,谁的眼泪是属于自己的呢?这样的内心寻觅和归属正呼应了林黛玉“还泪”的具体内涵和神奇想象。而早在“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回中,贾宝玉与林黛玉长久的互相猜度、试探终于烟消云散,达成了知己之爱内在本质的彼此认同,根本原因就是思想的共鸣,即知己之爱的思想默契,对世俗的“仕途经济”的共同厌恶、反叛。宝钗、湘云、袭人等以为天经地义的正经话,对贾宝玉而言却是最令他内心反感的“混账话”(第三十二回),“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第三十六回),二人在彼此真诚、深刻了解的基础上,达成发自内心的、思想深处的相互理解、敬重、赞同、支持。所以,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贾宝玉唯有在林黛玉看来却是再平常自然不过的;而动辄流泪耍小性子惹人厌烦的林黛玉也只有贾宝玉懂得她内心的情感,体谅她安慰她爱护她,无微不至而丝毫不觉厌倦。很明显,知己之爱的最终升华其实是充满理性选择的结果,是在彼此思想志同道合的基础之上,即思想的共鸣、心灵的交融——这就是知己之爱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木石前盟”的真实朴素内涵。因此,“木石前盟”既是仙界的神瑛与绛珠在人间的神性投射,也是人间的贾宝玉与林黛玉爱情朴素与真实本质的最高精神升华与神性回归。

  当然,知己之爱从不排斥性的吸引,比如宝黛初会时二人对彼此外貌产生的强烈吸引和心灵感触,颇有一见钟情的意味;再比如“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一回二人共卧的亲密无间,贾宝玉用《西厢记》里香艳的词句对林黛玉的调侃等等无不充满着青春恋人两性相互吸引、彼此恋慕的内涵。性的吸引与心的交融,二者比较而言,思想深处的共鸣自然要比外貌相悦、两性本能的相互吸引更加难能可贵,具有更高的精神境界,但是,惟有二者合一,才能达到心灵最终的圆满,缺一不可,这才是真正崇高的爱情,既充满着感性最强烈的相互吸引,更有着理性最深刻的彼此选择。所以,直到21世纪的今天,世界各民族文化交流碰撞,然而,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人类对爱情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依然如此。

  知己之爱弥足珍贵,而知己之爱的追求,往往尤其艰难,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柳湘莲与尤三姐正是如此!《红楼梦》第六十五回,尤三姐流着眼泪说出一番话:

  ……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第六十五回)

  尤三姐的这番话表达出她内心深处的爱情追求精神,她心目中的爱情既有超越世俗富贵、才貌的真诚和纯洁,又有生死相依一生一世的坚定和崇高,在这高洁的爱情追求精神的光辉之下,身处污泥遭受侮辱的尤三姐得到了心灵最圣洁的洗礼,她从此“非礼不动,非礼不言”(第六十六回),如同脱胎换骨,更似一个虔诚的信徒般期待着柳湘莲的到来!然而,柳湘莲怎么可能了解这一切!冷心冷面的冷二郎,他其实和尤三姐一样有着绝决刚烈的个性,一样蔑视世俗种种,一样执着追求生命中的至真至美。如果说尤三姐能有机会一见柳湘莲,感受到他不同流俗的内在心灵,因而一见倾心生死相待,而柳湘莲却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尤三姐,更不要说了解尤三姐的内心,他所能了解到的只是寄居贾府且的确遭受贾珍、贾蓉、贾琏之徒侮辱的尤三姐的现实生活状况,心高气傲的柳湘莲当然坚决“不做这剩王八”。尤三姐明知柳湘莲悔婚的原因却无从解释,所有的希望刹那间变成绝望,唯有以死明志!从未见过尤三姐的柳湘莲在尤三姐拔剑自刎的那一瞬间第一次见到了尤三姐,也明白了尤三姐,尤三姐与柳湘莲知己之爱的追求在尤三姐拔剑自刎的刹那间达成了心灵最崇高圆满的默契。

  或曰:湘莲三姐,天生一对佳偶。今玉碎珠沉,不杀风景乎?此妇孺之见,必以洞房花烛为团圆者也。此书以二玉为主,尤柳特陪客耳。今二玉之事如何,况陪客乎?湘莲是宝玉先声,三姐是黛玉榜样;而宝玉情痴,湘莲顿悟,黛玉柔肠,三姐侠骨。四人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情也,君子亦情而已矣,何必同。

  柳湘莲与尤三姐、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虽然个性迥异,但追求知己之爱的本质是一样的,尤三姐和林黛玉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柳湘莲的入道与贾宝玉的出家同样表现出活着的人对于这份爱情的最大坚持,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爱情对象的死亡而消失,正如二知道人所说:“黛玉死矣,宝玉之情未死也。……缠绵悱恻,无可奈何,立证菩提,正其情之至也。”人生知己难求,得遇知己已是大幸,能够拥有知己之爱圆满的心灵交融,达到“情之至”,体现生命最崇高的价值,为此,即便付出生命作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三、以蒋玉菡为标志的“世俗夫妻之情”

第一重境界“肉欲之淫”基本上是每个人在成年过程中可能要经历的,第二重境界“知己之爱”却远非常人可及。然而,熙熙攘攘人世间,庸庸碌碌世间人,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结合,门当户对也罢,乱离偶遇亦可,归之于渺渺茫茫的命运似乎最为妥当,红尘中最终总会有一双双一对对的世俗夫妻,饮食男女日复一日地共同度过一生,这就是人生情爱的第三重境界,也是大多平凡人最终的归宿。或许,也曾有过秦钟般年少的荒唐,也许内心深埋对知己之爱的渴望,甚至也曾有过最高境界的爱情体验,然而,世事难料命运流转,个人的意愿难以对抗人生种种变数,于是,机缘巧合之下,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走到一起结为夫妻,就如蒋玉菡与花袭人。蒋玉菡身为优伶,地位低贱,容貌出众,饱受豪门权贵的欺辱,而内心洁净一如其名,如莲生污泥之中,因而与贾宝玉一见成交引为知己,“宝玉挨打”正是因为他。花袭人是贾宝玉第一贴身侍婢,她全心全意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地全方位照顾着贾宝玉的日常生活,令贾母、王夫人等人十分放心。而贾宝玉对花袭人自然而然有着习惯性的生活依赖,饮食起居、日夜相伴,更何况贾宝玉早在第六回就与花袭人“初试云雨情”,这种亲密远非其他侍婢所能及。事实上,花袭人日常陪伴贾宝玉的时间远远多于王夫人、贾母、林黛玉等人,而且,无论花袭人是否懂得,贾宝玉总是会毫无顾忌地对她诉说自己内心各种各样在花袭人看来离奇古怪的想法,花袭人当然并不能够如林黛玉那样深入内心地理解贾宝玉,甚至总是会想方设法地劝阻他,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贾宝玉对她的亲密与信任。《红楼梦》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特显贾宝玉与花袭人的亲密关系,花袭人回自家去才半天,贾宝玉就偷偷跑到袭人家里去找她,催促袭人早点回贾府,晚上她刚一回来,宝玉马上要取特意留给袭人她爱吃的糖蒸酥酪,听袭人说想吃风干栗子,又亲自坐在灯前给袭人剥栗子,并与袭人共话家常,听袭人说要“赎身”,更是“泪痕满面”,为了留住袭人,“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也心甘情愿依从袭人,足可见贾宝玉对花袭人的依赖、依恋和二人特别的亲密关系。白先勇先生对贾宝玉与花袭人的关系有着深刻独到的认识:

  早在第六回宝玉以童贞之身已与袭人初试云雨了,袭人可以说是宝玉在尘世上第一个结俗缘的女性。袭人服侍宝玉,呵护管教,无微不至,犹之于宝玉的母、姊、婢、妾——俗世中一切女性的角色,袭人莫不扮演,二人之亲近,非他人可比。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贾宝玉在薛宝钗已经搬走后空落落的蘅芜苑茫然若失:

  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在贾宝玉的心中,花袭人是唯一能够和林黛玉并列,可以与自己“同死同归”的人;而花袭人更是一门心思满以为会终身追随贾宝玉,甚至得到了王夫人的默许,表面看起来已无任何变数的可能。然而,祸福本在旦夕之间,大厦倾覆之时来临,贾府一败涂地,主子尚且不保,何况一奴婢乎!袭人的流落他嫁乃势所必然,机缘巧合的是袭人所嫁之人竟是蒋玉菡,当日的茜香罗似乎是月老借贾宝玉之手神秘预置的信物,贾宝玉实际上充当了蒋玉菡与花袭人之间的媒介,对花袭人而言,蒋玉菡才是真正的男主角,果然是“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第五回)。命运如此无常,人生这般捉弄,曾经的优伶与奴婢,经历过多少人下人的磨难,在终于切切实实地拥有自由、拥有自己的家、一夫一妻地过着小康日子的时候,除了对命运的无奈承受,应该还有对这全新的自由人生的珍惜吧!更何况他们还有贾宝玉这个人生交集,脂批有言:“……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始终者。”就是说,袭人嫁蒋玉菡之后,夫妻二人在后来贾府败落时曾“供奉”过贾宝玉薛宝钗夫妇,“花袭人有始有终”正是谓此,始有贾府荣盛时对贾宝玉全心全意的感情和无微不至的爱护照顾,终有贾府败落时对贾宝玉薛宝钗夫妇的真诚关怀和雪中送炭的生活“供奉”。花袭人之于贾宝玉,远远达不到知己之爱的精神高度,但她与贾宝玉的感情丝毫不逊任何人,无论她是奴婢也罢,通房大丫头也罢,妾也罢,还是蒋玉菡的妻子也罢,这种感情已经不单单是爱情所能解释、涵盖的,更是人与人之间天长日久亲密无间彼此一体的共同生活里慢慢滋生逐渐成长最终根深叶茂的一种深挚的情义!花袭人“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他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温柔和顺的花袭人,善于顺承命运的磨难与波折,她终会完全接受蒋玉菡,在人生更长久的岁月里,可以想象,花袭人会渐渐地“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蒋玉菡”,这正是大多世俗夫妻生活的真相。夫妻之间或许从来没有激动人心的爱情狂热,更无从企及知己之爱的精神境界,甚至内心本来另有所爱,然而,聚散离合起伏跌宕之后,红尘中的平凡人们,经历过了人生种种艰难坎坷,懂得珍惜握在手中的幸福,善待身边能够相伴的人,在日常最琐细的生活中,天长日久,逐渐滋生、累积出人生最厚重的情感!与纯洁纯粹超凡脱俗的爱情相比,世俗夫妻之情显得浊重而缺乏灵性,但却是每个平凡人在平凡的人生中都可以获得的,并且,足以充实、慰藉人生!“袭人之嫁,玉函之娶,或无憾焉”。贾宝玉表面上看似对蒋玉菡与花袭人的无心成全,实质上体现了作者对世俗夫妻之情的深刻理解和悲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世俗生活才是人生真正永恒的内容,世俗之人才是人世间真正的主角,世俗之情才是爱情在人世间的唯一归宿!从这个角度来说,世俗夫妻之情相比知己之爱对大多数平凡人而言更具现实意义!这也正是贾宝玉爱情体悟的第三重境界的价值所在。

  经历了年少情窦初开、两性相吸的本能性爱体验,秦钟之死对贾宝玉能够渡过“肉欲之淫”的迷津而不至沉沦起着最强烈的警示作用。之后,贾宝玉进一步追求爱情更深层次的心灵交融,达到“知己之爱”的精神巅峰!柳湘莲的入道则是贾宝玉最终出家的预演,是贾宝玉人生终极去向的指引。“木石前盟”随着林黛玉的逝去在尘世间画上句号,而“金玉良缘”则成就了贾宝玉与薛宝钗的世俗婚姻。如果是一个平凡的世俗中人,当然也会在时光流逝相互扶持的人生浮沉中逐渐拥有、享受一份厚重的世俗夫妻之情,更何况是面对薛宝钗这么样样俱全、无可挑剔的贤妻!然而,“对于合‘石’、‘玉’于一体的‘真石假玉’的贾宝玉而言”,他本来就不是俗界的世俗人,“玉”始终是其世俗幻相,与之相匹配的“金玉良缘”所蕴含的世俗之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的世俗夫妻模式对他而言自然也是幻相,世俗人的归宿不是贾宝玉的归宿,所以他最终会以出家的方式抛弃以“金玉良缘”为核心的一切世俗幻相。贾宝玉的生命本相是“石”,与之相对应的“木石前盟”是属于神界的,降落人间本来就是为了历劫,完成“还泪”使命的林黛玉会以绛珠的身份重归神界,而劫数历尽的贾宝玉当然也会以神瑛的身份重归神界,“木石前盟”最终回归神界得以永生,这才是贾宝玉生命本真的终极追求与归属,更是爱情精神对抗世俗种种甚至死亡的终极超越与胜利。

  贾宝玉爱情经历的三重境界是贾宝玉人生历程中对于爱情的生命体悟,更是贾宝玉人生轨迹最终指向的原动力,既有古往今来人类共性的内涵,更充满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性,体现出中国人对爱情的丰富体悟、执着追求和探索精神!诚如吴宓先生所云:“……故自《石头记》出,而中国人对爱情之见解始达其最高点。”

  注:

  ①[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本。

  ② 刘扬体《刘扬体细解经典中的爱情》,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171页。

  ③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99页。

  ④[清]陈其泰《红楼梦回评》,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42页。

  ⑤[清]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4页。

  ⑥ 白先勇《贾宝玉的俗缘:蒋玉菡与花袭人——兼论〈红楼梦〉的结局意义》,《红楼梦学刊》1990年第1辑。

  ⑦[清]曹雪芹著,冯其庸重校评批《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上),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9页。

  ⑧[清]涂瀛《红楼梦论赞》,一粟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卷三,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39页。

  ⑨ 梅新林《红楼梦哲学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

  ⑩吴宓《石头记评赞》,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编《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57页。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