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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唐传奇研究的一个经典命题

宋代赵彦卫《云麓漫钞》中有这么一段著名的记载，在传奇研究史上影响深远：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

　　赵彦卫认为，唐代参加科举考试的举子用传奇小说集“行卷”、“温卷”，因为传奇小说“文备众体”，即包含了“史才、诗笔、议论”，这种文体可以综合、全面地显示作者的能力和才华。现代著名学者如鲁迅、陈寅恪、程千帆等对此记载皆信从不疑，汪辟疆《唐人小说在文学上之地位》甚至还详细论证了唐人小说与诗歌、骈散文、曲、后代笔记小说之密切关系。可是，在现代学者中，否定赵彦卫说法者也不在少数，黄云眉就提出驳议：“唐代小说有它们一定的体制，但不会像陈(指陈寅恪先生)所说是一种史才诗笔议论首尾搭配的综合物。”王运熙也认为：“唐中叶以后传奇因受变文影响，往往有散文与诗歌配合在一起的体制，但也并不是经常这样，赵彦卫之说其概括性是不大的。”反对者认为，传奇并不都是“史才”、“诗笔、“议论”相结合的完整形态，但是，在他们的论述中也没有否认典型的传奇其实是具有“文备众体”的形态。因此，可以认为，从总体上看，唐传奇“文备众体”的文体特点是被学术界认可的。

　　其实，就赵彦卫的原意而言，所谓唐传奇“文备众体”不仅是韵散结合，也还包括文学与史学的结合、文学与政治的关联问题，但是，就赵彦卫所描述的现象，目前学者们更关注的是韵文与散文乃至叙事与抒情的结合问题，核心的是唐传奇“文备众体”的来源，具体来说，就是韵散结合的形态及其来源问题，对此学术界至今还存在着激烈的争论。本文试图全面梳理唐代诗、文配合的不同形态，并联系先唐文学背景，在分析前代学者的经典阐释的基础上，提出个人的解释，进而讨论唐传奇韵散结合形式对后代小说的深远影响。

一、韵散结合的三种形态

唐传奇的韵散结合，具体说就是诗、文配合。唐传奇的诗、文配合，全面地看，其实存在着完全不同的多种形态。

　　第一种，诗、文一体。

　　这是最常见的形态，就是叙事性的散文中夹杂着大量的诗歌。姑以鲁迅先生《唐宋传奇集》所收36篇唐人传奇作品为例，其具体作品收录诗歌情况统计列表如下：

　　

　　序号作品名称作者诗歌数量1古镜记王 度12柳氏传许尧佐23柳毅传李朝威34李章武传李景亮85霍小玉传蒋 防16三梦记白行简27长恨歌传陈 鸿28东城老父传陈 鸿19莺莺传元 稹510周秦行纪牛僧孺711湘中怨词沈亚之312异梦录沈亚之213秦梦录沈亚之414飞烟传皇甫枚1115东阳夜怪录缺名1416灵应传缺名217隋遗录(上、下)颜师古1218海山记(上、下)缺名1219隋炀帝迷楼记缺名1020隋炀帝开河记缺名1

　　※说明：所谓诗歌包括歌谣、铭辞和引用，个别作品收录不完整的一首视作一首。

　　另外，鲁迅《唐宋传奇集》没有收录却被汪辟疆《唐人小说》收录的4篇作品中，《郑德璘》中收录5首，而被后代学者认为最早的成熟的传奇小说《游仙窟》中收录诗歌多达84首。

　　由上统计，传奇小说夹杂诗歌数量之大，而且代表性的传奇作品都或多或少夹杂有诗歌，足见诗歌在传奇小说中存在的普遍性。

　　第二种，诗、文异体。

　　诗歌与传奇小说分别单独成文却互相配合流传，这也是学者们关注最多的韵散结合的独特现象。

　　

　　这类韵散配合虽然数量不大，影响却很大。

　　第三种，长篇诗序与诗歌的组合。

　　在传奇创作趋于高潮同时，中晚唐出现了不少长篇叙事性的诗序，这些诗序当然不能构成独立的作品，更不算是传奇，但是，它反映了叙事散文对于长于抒情的诗歌的补充，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上述传奇作品之所以出现韵散结合的文学背景，我们姑且将这个形态称之为“诗、文连体”，也就是文后连接诗歌，叙事性内容主要以诗序的形态呈现。这是值得注意的重要现象。

　　以往学者讨论传奇韵散结合现象，基本上没有关注此一现象。其实，这些诗序采用叙事性的小说形式，这些诗序有着比较完整的情节，甚至有虚构，写得趣味横生，而这些诗歌和诗序所咏都是同一人物事件，显然，诗、序配合应该属于韵散结合的一种特殊形态。

　　这种诗歌与叙事性诗序并行的形式在中晚唐很流行，代表性的长篇诗序有顾况《瑶草春》诗并序和《宜城放琴客歌》并序，韩愈《石鼎联句诗序》，元稹《崔徽歌序》，刘禹锡《泰娘歌》和《伤秦姝行》诗前小序，孟简《欧阳行周事》并序、李渤《南溪诗》并序，张祜《孟才人叹》诗序，李商隐《柳枝》前序，杜牧《张好好》诗序。白居易诗叙事性序更多，如《长恨歌》并序、《琵琶行》并序、《燕子楼三首》并序等。

　　从现存唐诗看，白居易叙事性诗序最多，著名的《长恨歌》序、《琵琶行》序且不论，其《燕子楼三首》诗序云：

　　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按：一作“眄眄”)，善歌舞，雅多风态。予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予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予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尽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缋之访予，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缋之从事武宁军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予爱缋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

　　这则诗序叙说了一个歌妓的故事，也介绍了这组诗的创作动机，而这个故事正是当时流行的典型的传奇素材。

　　

二、韵散结合的佛教背景：流行的解释及其矛盾

唐代诗歌与传奇小说配合的现象，从文体来说，来自何处？目前主流学者将其解释为是受到佛教影响的结果与表现，问题是这个解释存在致命的缺陷。

　　

　　但是，应该注意的是，从鲁迅、梁启超、陈寅恪到郑振铎等20世纪前期的著名学者所讨论的主要对象，是“说话”以及后来流行的长篇章回小说，他们并没有指实唐传奇以及唐传奇诗歌插入小说的文体形式，就是直接受到佛经说唱结合影响的结果。

　　唐代在民间出现了白话小说，就是流行于民间的“说话”(即说故事)。白话小说的兴起以及形态，确实受到佛教的影响。晚唐孟棨在《本事诗·嘲戏第七》中有这样一个记载：

　　

　　

　　

　　概言之，我们认为，典型的唐传奇小说是完全不同于同时代的“说话”的，前者是文言形态，后者是白话形态；后者文体渊源于佛教说唱艺术，而前者主要的文体渊源是前代的文人文体——杂传，因此，它受到佛教说唱结合形态的影响显然不会和白话市民小说一样，另有背景和文体渊源。

三、韵散结合的本土渊源

　　

　　

　　众所周知，以自我经历为叙述视点，对话体，韵散夹杂、诗文结合，骈俪文风——具备这些特征、被视作传奇体的《游仙窟》在20世纪的再发现，和敦煌写本俗赋《韩朋赋》、《晏子赋》、《燕子赋》以及文体、语言形式差不多而名称不同的《季布骂阵词文》的重现天日，证实了故事性的俗赋在唐代的延续与发展，也间接证实了唐传奇小说对于古赋、俗赋的继承关系。

　　第三类，则是带有长篇诗序的诗歌。与上述叙事文中夹杂诗歌平行，在诗歌前面缀上叙事性长序，自然可以视作诗文结合的另一种存在形态。陶渊明《桃花源诗》就是故事之后附上长篇诗歌再次铺叙故事并加以分析、评论，其长篇诗序《桃花源记》就被编入作者署名为陶渊明《搜神后记》独行。

　　由上所论可见，唐代诗歌与传奇小说配合，以及诗歌前缀以叙事性诗序的形式，甚至在以文言为语言形式的唐传奇之中叙事中夹杂大量的韵语或诗句的形式，是此前古小说和辞赋中韵散结合并相互渗透的自身民族传统的延续或证明。扩展来看，即使是民间性较强、受到佛经和佛教说唱传播形式影响较深的民间“说话”和俗赋，其中穿插大量诗歌咏叹以及虚构的故事框架、细腻的铺排描写，也一定程度上是对古赋、俗赋以及古小说骈散结合文体传统的继承。

　　

四、韵散结合与唐代诗歌的强势地位及“抒情传统”

研究唐代传奇小说韵散结合之来源，还需要考虑现实的、功利的社会因素，就是诗歌在唐代的显赫地位和巨大影响。

　　

　　

　　

五、唐传奇的经典性与宋代以来小说韵散结合之形态

　　

　　注：① 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5页。

　　② 汪辟疆《唐人小说在文学上之地位》，收入《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③ 参见俞钢《唐代文言小说与科举制度》第六章之论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④ 黄云眉《读陈寅恪先生〈论韩愈〉》，《文史哲》1955年第8期。

　　⑤ 王运熙《试论唐传奇与古文运动的关系》，见其著《汉魏六朝唐代文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64页。

　　⑥ 详论参见程毅中《文备众体的唐传奇》，载其主编《神怪情侠的艺术世界——中国古代小说流派漫话》，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版。

　　⑦ 台湾学者刘瑛指出：“初期的传奇作品，大都只有叙述，多无诗歌杂文。自沈既济的《枕中记》出——其时已是贞元、元和之际，故一文之中既有疏、又有诏——一文之中杂以诗、歌、议论的便多了。按开元二十六年(西元七三八年)进士试题即为‘试拟《孔融荐弥衡表》’。肃宗广德三年试‘辕门箴’。建中时，赵赞知贡举，即以箴、论、表、赞代诗、赋，是故传奇中乃有杂文的出现。……更后的作品，如裴铏的《传奇》、皇甫枚的《三水小牍》，都是一文之中，兼有叙述、诗歌和议论。”见其著《唐代传奇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4年版，第86-90页。

　　⑧ 程千帆先生就将“史才”、“诗笔、“议论”理解为“叙事”、“抒情”、“说理”，见其著《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80页。

　　⑨ 汪辟疆《唐人小说在文学上之地位》有详细列举，见《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08—609页。程毅中《唐宋传奇本事歌行拾零》(载《文学评论》1978年第3期)、王运熙、杨明《唐代诗歌与小说的关系》(载《文学遗产》1983年第1期)和景凯旋《试论唐传奇的“文备众体”》(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年第1期)续有归纳。程国赋进行了仔细的归纳和分类：“先有小说，后有相关题材的诗歌创作”、“小说与诗歌同时出现”、“先有诗歌，后有小说，换言之，诗歌的流传引发了相同题材的小说作品的面世”，见其著《唐代小说嬗变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